1798年,年轻的学者马尔萨斯出版了一本名为《人口原理》的书,在书中,马尔萨斯写道,“人口的增殖力是无限大于土地为人类生产提供生活资料的能力,如果不抑制人口,它便会按几何比率高速增长,而生活资料却只以算术比率增加。”
由于人口的增长速度大大超过生活资料的增长速度,用不了多久,社会就会陷入饥饿、贫困的境地。书出版的那一年,英国人口约为700万。马尔萨斯说,25年后,英国的人口增加到1400万,食物产出和生活物资将勉强养活所有人,而再过25年,当人口增长到2800万,生活物资就只能养活2100万人,“多出来的人将得不到任何生活物资”。
这将是可怕的景象。饥饿一旦蔓延,“霍布斯丛林”的幽灵将支配英国,为了活下去,内乱似乎不可避免。
马尔萨斯发表这般惊世骇俗的看法时,英国其实已经完成了“农业革命”,轮作制推广、引进新农作物、使用肥料,圈地运动让地主获得了大量成片的土地,农业无论是单位亩产还是总产量都大幅提升,产出大概增长了43%,每个农业劳动力可以养活的人从1700年的1.7人,到1800年提高到了约2.5人。
以至于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向城镇、工场转移,又恰逢第一次工业革命,矿场、手工工场、新兴的蒸汽机、纺织机、纺织工厂正吸纳着那些失地农民们。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大英的国运正冉冉升起。
只是,马尔萨斯对工业能否养活“多余”的人口,充满疑虑,虽然他说尊重《国富论》的作者亚当斯密博士,分工是带来财富的增长,但“英国的财富不断增加,几乎没有或丝毫没有使穷苦劳动者的生活境况得以改善”,因为粮食的价格终将会上涨到榨干劳动者所获得的报酬,甚至是向富人征更多的税进行转移支付也无法解决。他写道,“如果现在人口与食物的比例继续下去,终究还是有一部分社会成员的生活不可避免地遇到困难”。
当然,“对身体健康不利的各种职业、繁重的劳动、大城市和制造厂、流行病”会对人口增长起到抑制作用。200多年前,马尔萨斯就发现城市化、工业化、上班会使得人们不愿多生孩子。
作为一个乡村地主家出身的英国绅士,马尔萨斯对土地有种迷恋,他说,“只须支付极少的代价或不付任何代价就可以获得大量肥沃的土地,是人们能够克服其他一切障碍而增加人口的强有力因素。”
一 卷的盛世
当时刚独立不久的美利坚有大量未开垦的土地。按道理,为了吃得更好,当时的英国人也有理由移民美国。马尔萨斯说,“如果有大量人口由一国移居他国,是因为这个国家实在不能安居乐业,或移住国有可能给人带来巨大好处。”
虽然在马尔萨斯看来,英国当时已经拥挤不堪,但英国人似乎与后世印象里四处扩张移民的印象不同,当时的英军是抢占四海,但英国普通人似乎并不想离开英国,哪怕是去同文同种的美国,根据英国官方的统计资料,1812年至1821年十年间,自英格兰、爱尔兰和苏格兰向美国移民的全部人数平均每年不到7000人。
显然,当时的英国普通人觉得自己国家还不够卷,国外也没那么好,不愿走。在悲观的人看来,这个规模的向国外移民并不能缓解人口/资源紧张的状况。
当然,更有可能是跨大西洋航线5到8周的航行时间,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从工资和消费水平来看,当时英国也似乎是实际劳动报酬边际递减的趋势,用流行词来说,也就是卷,最强国力的英国似乎也无法摆脱被卷的宿命。
1834年,忧心忡忡的马尔萨斯死了。3年之后,维多利亚女王登基。
可能马克思说的没错,马尔萨斯很“庸俗”,地主绅士家庭出身的他,眼里只有土地,还是局限于岛国的“一亩三分地”,只祈求上帝保佑英伦三岛风调雨顺养活国民,对工业、城市嗤之以鼻。他撰写《人口原理》在当时的政局里,很大程度上是为土地士绅阶层的主导地位做正当性辩护,以“即将可能到来的粮食危机”,要求保有当时土地士绅阶层的利益,虽然他并非继承土地的长子,但他是如此地拥护《谷物法》,守护着地主阶层的荣光。
马尔萨斯写作《人口原理》时,农业还是英国最重要的产业,最多雇佣着英国三分之一的人口,农业所占国民收入的比例也大概在三分之一。工业在简陋的蒸汽机的轰鸣声中快速发展,工业家们正急于获得与财富相适应的地位,他们不满《谷物法》导致粮食被管制和价格上涨,不愿看到各国加筑壁垒。
工业家们也有盟友,那就是城市居民。曼彻斯特从1790年的5万人增长到1841年的35万人,1800~1850年伦敦的人口增长了236%,到250万。城市化摧枯拉朽般席卷英伦三岛,空气清新的乡村虽好,但英国人还是用脚投票进了城,进了城的英国人希望农产品价格更便宜。
在工业家和城市居民的联合诉求下,在马尔萨斯死后的第12年,《谷物法》被废除。当时英国工商业正快速发展,工业革命深刻改变了整个国家的面貌。到1850年,英国修建了大约9654千米的铁路,铁总产量200多万吨,工业产出占全世界的39%,人口增长到了2750万,跟马尔萨斯估计得差不多。
有饥荒吗?有,在爱尔兰爆发,拜英格兰糟糕的统治所赐,爱尔兰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在英格兰本土,继续歌舞升平,俗称“维多利亚盛世”。
彼时的维多利亚时代大英,富有四海,英国的殖民地遍布全球,总面积达3367万平方公里,占世界陆地总面积的1/4。
英国经济学家史丹莱·杰温斯对19世纪中叶英国的描述:“北美和俄罗斯的平原是我们的粮田;芝加哥和奥得萨是我们的粮仓;加拿大和波罗的海沿岸是我们的林木生产者;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放牧着我们的羊群;在阿根廷和北美的西部大草原放牧着我们的牛群;秘鲁运给我们白银,黄金则从南美和澳大利亚流到伦敦。印度人和中国人替我们种植茶叶,在东西印度扩大了我们的咖啡园、甘蔗和香料园;西班牙和法国是我们的葡萄园,地中海沿岸各国是我们的菜园主。我们的棉田,长期以来都是分布在美国南方,而现在差不多扩展到地球上各个热带地区去了。”
工业的强大让英国征服了世界,蒸汽机为英国提供了动力,铁路四通八达,农产品快速运抵城市,殖民地既是其原材料产地,又是其商品的销售目的地。1860年,英国以占世界2%的人口,拥有占世界40%—60%的工业能力,占据了世界商业总份额的1/5,全世界水面上1/3以上的商船都是它的。
从国力上看,大英非常富有,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富有。工业商业快速增长,人口也快速增长,主要矛盾从“几何级增长的人口与算术级增长的粮食产量的矛盾”,变成“暴增的人口、暴涨的生活成本与有限的工作供给的矛盾”。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供给,使得劳动力价格(相对值)相对低廉,资本(投资)所得增速远超过工资水平增长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导致的结果就是贫富差距加大。
1803年,英国最富裕的2%人口享有国家20%的国民收入,到了工业革命已完成了的1867年,2%最富有的人所享有的财富已占国民总收入的40%。与此相对比的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体力劳动者的收入在国民总收入中所占的比重,从1803年的42%下降到1867年的39%。
“维多利亚盛世”之下,大英卷得严重,狄更斯的小说可都是有原型的。
所以说,“对大国前途无限看好和对自己命运十分悲观”其实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古已有之,四海皆有,不是哪国特产。
二 马尔萨斯法则
当时大英蒸蒸日上的时候,虽然看似一时破除了“马尔萨斯的诅咒”,却没能摆脱周期性的经济大波动,从1788年起每隔数年、十余年就来一次。
1847年,英国遭遇经济大幅下滑,70%以上的纺织业工人遭受失业或半失业,并且蔓延至钢铁业和其他行业。英格兰的穷人还只是失业,爱尔兰人正进入饥荒的第三年,伦敦的救援措施拖拖拉拉非常有限,或者说,是故意的。
饱受周期性经济危机困扰的英国政界,想起了马尔萨斯的“人口诅咒”,乐于见到能快速减少英伦三岛“多余”人口的办法。
英国向世界扩张,澳洲、美国也还在本洲扩张,不断向内陆挺进,驱赶原住民,建立城镇,经济迅速崛起,不再是几十年前的荒蛮之地,北美吸引了饱受饥荒的爱尔兰人和饱受战乱的条顿人。1848年1月某个周一的清晨,在当时还隶属于墨西哥的上加州的某条溪流上,人们发现了大金矿,没过多久这片土地就被美国占有。澳洲也发现了金矿,人们蜂拥而至,墨尔本因此人口暴增。
新世界发现金矿,淘金者暴富的新闻被大肆渲染,通过电报传遍世界,仿佛西部美国、澳洲到处是黄金,刺激到了全欧洲的穷人们。
哪怕是综合国力世界第一的英国,穷人们也被“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梦想所刺激到。恰逢当时欧洲政局动荡,大西洋航线上已有蒸汽轮船,不到两周就可抵达北美,君子不立危墙,火热的淘金浪潮带来了一次人口大迁徙,1850年代欧洲流出了260万人口,比之前总和还多,仅仅1854年就流出了40万。
19世纪60-80年代,南非陆续发现大钻石矿、大金矿,更是火上浇油,新大陆终于成为欧洲解决人口问题的终极办法。从1850到1930年,受新大陆高工资吸引、逃离战火等多种因素影响,约有5000万欧洲人从欧洲大陆移居海外,大致相当于1900年欧洲大陆人口的12%。
这次人口大迁徙永久性地改变了全球种族分布和人口结构,埋下了现代全球化、人口暴增的一个伏笔。
对于不列颠群岛而言,一个显着的结果是:1811年不列颠的总人口是1197 万 ,1931 年是 4479 万 ,人口增长了3200多万。与之相比的是,从 1815- 1930年,共有1140多万人从不列颠移出,730万人从爱尔兰移出(逃荒),主要迁往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等殖民地以及美国 ,其中大部分去了美国。
1930年,经过一战的大英还没彻底沦为带英,虽然年GDP总量早就被美国超越,但综合实力还是世界第一,即便如此,很多英国人还是跑路。
其实,当时的欧洲特别是英国事实上是欢迎本国人口外流的。欧洲人口到19世纪中叶已经到2.5亿,各国积累的内部压力非常巨大。毕竟纵使人口大量移出的1860年代,大英的贫富差距还在拉大。对于西敏寺的诸位来说,“马尔萨斯的诅咒”还好,席卷整个欧洲的左翼运动才更可怕。
所以,除了事实上默许人口外流,英国还连续进行议会改革,吸纳更广泛的阶层,改组更多的济贫局 ,建设更多的公立学校、公立医院、养老院,颁布《初等教育法》,由国家出资对5到12岁儿童实施强迫性义务教育,城市学院开始兴起,让工人阶级的孩子有更多受教育的机会。
受教育固然很重要,但受教育后的出路更重要,发达的工商业吸收了大部分受教育人口。此外,1849年英国占领印度全境,有着广袤的殖民地,英国的受教育青年就不仅仅竞争本土有限的工作岗位,既然殖民地众多,又是统治者,那么就有很多管理岗位,大英的有志青年经过培训就派往各个殖民地当官吏,马尔萨斯任教过的东印度学院,1809到1857年就有近2000名学生入学,毕业后派往印度,拿着相对于当地的高薪酬做人上人。
东印度学院只是对外输出的很小一部分,面向的更多是有条件的家庭。1855年,英国建立文官制度,大家凭考试入仕,3年后,马尔萨斯任教过的东印度学院就关张了,想要入仕,想要被派去印度当官,就都要考试。通过考试获取职位,是英国有效扩大吸纳知识青年的办法。
考公也是古已有之,四海皆有。
大英的很多殖民地不能仅仅从经济角度来看,还要从创造就业岗位,让受教育的平民子弟和贵族都有出路的角度来看,从建立大英秩序的角度来看,从吸纳、吸收新社会力量的角度来看。奥维尔他爹就是在印度莫提哈里做文官,奥维尔本人从公学毕业后,不进大学,就去缅甸当警察,写出了《缅甸岁月》。
直到殖民秩序崩溃前,多少在本土出身不咋地的英国知识青年,在遥远的东方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也就不闹了,消停了,反而积极帮助大英维护“日不落”统治了。
大英没有整体(在当时西敏寺眼里,爱尔兰人可能不算是人)陷入“马尔萨斯诅咒”,可能是没有仅仅惦记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产出,也没有老想着把农民拴在地里发展乡村,而鼓励发展工业、科技、硬实力抢占世界市场,划分行政区,把压力转移出去,把人送过去把持政商学,占据最好的岗位,默许人“逃荒”,占领最肥沃的土地,再输出理念,论证这一殖民体系的正当性。
“庸俗”马尔萨斯也这样写道:“如果一国的领土足够大,无需输出和输入产品,那么即便奢侈与节俭的习惯并非一成不变,该国的人口也会与土地产出的食物保持不变的比例。”
我们不妨把这论断称为“马尔萨斯反卷法则”。在历史上,似乎所有有进取心的国家都遵循过这一法则,以扩大控制区域解决日渐积累的压力。当然,并非所有国家最终都能实现并守住这一法则,甚至可能被这个法则所反噬。
这是“马尔萨斯法则”的B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