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是从人类学衍生出来的,但是到了今天,我认为社会学的活力比人类学还要强,涉及面也更广一些。在大数据时代,社会学的前景是更上一层楼,就是做大数据嘛,跨学科的发展空间也更大。社会学在研究方法上也是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例如,你可以做在线调查;也可以用新的方式来做,比如如何利用社交媒体的数据,如何利用高科技去收集资料等。就说我们做田野工作,我们也可以用社交媒体工具、移动科技来做是吧。还有大数据呢,大数据不仅可以研究人的微观行为,也可以做宏观分析。但是人类学好像就没有那么活跃,可能我也不太了解,人类学好像还是注重田野,比较重视真正的深度田野调研。社会学也有观察研究,也有个案研究,不过没有人类学那么深入。总之,定量和定性研究在方法上是会有突破的,要向高科技那边发展。所以社会学的前程还是蛮不错的。
美国的社会学现在也分得很细,但美国的学科发展不受制度的限制,美国学界跟中国学界的体制有很大不同。美国是很随意、很自由的,你可以另立门户,比较随意,只要你搞出来的东西有人认可就行了。就美国社会学会(American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ASA)来说,只要有200个ASA会员签名,就可以成立一个分会,一个分会就代表一个社会学分支。ASA在1921年开始成立分会,开始只有农村社会学和社会学研究两个分会。现在ASA已有52个分会。ASA的会员可以参加多个分会,每个分会都要交会员费(每个分会每年是12美元会员费),我现在参加了两个分会:亚洲与亚裔研究分会成立于1986年;以前国际移民不是一个分会,1995年之后也是了。2011年还成立了一个全球化与跨国主义(Global and Transnational Sociology)分会,其实跨国主义(Transnationalism)跟国际移民是很近的,但他们也搞一个分会,也分出来了。不同的一拨人分出来成立一个分会,很可能是思想不一致的问题。
现在的中国社会学有这么一个趋势,就是定量、定性的重视程度问题。美国引领了这个趋势,过去是重定量、轻定性,如果不做定量,基本上好的文章是很难在顶尖学术刊物发表出来的。现在好一点,定性、定量的文章在ASR跟AJS上都基本上是对半分布,有平衡。定性的文章现在多了很多,比以前多了,很多年轻学者在做定性。
越来越多的年轻学者在做定性研究,为什么会有这样逆潮流的事发生呢?这也可能是一种思潮吧。什么思潮呢?这样说吧,以前社会学是白人统治的,特别是男性白人(white men)。有人打趣说,你学的社会学理论,不都是“死老白男”(dead white men)的东西吗?也是。你学社会学方法定量,不也是白人男性的东西吗?现在在美国社会学读博的研究生以女性为多,社会学有女性化倾向。很多少数族裔、女性,还有LGBT群体,他们比较反传统,批判性强,根本就不喜欢看这些经典著作,认为这些经典都是基于白人统治阶级的价值观和生活经验的东西,他们要打破这些传统的束缚,要发展基于弱势社会群体经验的批判性社会学研究,比如女性社会学、性别社会学、族裔社会学等,那些都是从弱势群体、边缘群体的立场出发来看问题。社会学的学生和年轻老师都特别买他们的账,而且他们中间的很多人不愿意去做定量研究。所以你现在看美国社会学,20多年来(2000—2022)美国社会学会的主席,基本都是女性或少数族裔男性(只有六个男性白人),且基本上都不做定量(只有三个是做定量的)。再有,很多美国学生本身就很怕数学统计,很怕做定量研究。现在社会学的年轻一代,性别、族裔和社会经济背景不同,他们倾向定性研究也就不奇怪了。我们UCLA社会学系好像有一半以上的研究生是做定性的,尤其是少数族裔的学生,基本都是做定性的。受他们的影响,搞得我现在也倾向于做定性的了。
这好像也跟政治正确有比较大的关系。我们美国社会学学会的选举,罗根和波特斯(Alejandro Portes)那些比较自由派的大师都在无声抱怨,都说我们社会学现在倒退了。依我看,这要看从什么立场出发,现在的所谓“逆”潮流也可以看成是进步的。因为现在少数族裔起来了嘛,他们就代表了一个尚未被充分研究的现象,是吧?现在他们起来了,他们也要争权利的,所以他们也要建立一套理论。他们那套批判性理论容易被人家说是很“左”、很“政治正确”的。这个问题是很敏感的。
几年前我被提名为美国社会学会的副主席的候选人,那年我没有被选上;后来又被提名为主席的候选人,还是没被选上。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在美国社会学界是比较主流、比较成功的,而且我是亚裔移民,被誉为模范少数族裔,而没有被认为是边缘化的弱者。我只需看看哪个人跟我一起竞选,就可以大概猜出结果了。如果那个人是女性白人,我就没戏,因为我是亚裔,“荣誉白人”;如果那人是任何的少数族裔成员,不管男女,我也都没戏;只有竞争者是男性白人,我才会有点戏。但是偏偏我的竞争对手都不是男性白人,你看这几届的主席全部是少数族裔,白性男人一个也上不了,压根就没有被提名。
男性白人的数量在社会学界还是很多的,非常优秀的也很多。历史上社会学领域就有一大帮中老年男性白人,他们不跟社会学玩了,他们另立山头,另起一个炉灶,如社会研究学会(Sociological Research Association,SRA)。这个SRA就是美国社会学界的一个“精英协会”,就好像院士那样的,每年只推选14个新会员进那个会,会员是SRA协会公认为能够引领学科发展的精英。SRA是20世纪30年代建立的,当时是与主流芝加哥学派对着干,60年代被视为对左倾激进和反定量研究倾向在社会学蔓延的不满。我2002年就进了SRA。华人移民背景的学者林南可能是最早入会的,谢宇也比较早,接着边燕杰、周雪光和郝令昕也都进了。进了这个学会,等于你是男性白人所认可的社会学精英,“老男孩俱乐部”(Old Boys Club)那样。对我来说,谁认可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专心致志、不受约束地去做你喜欢做的研究,只要有一些同行认可便可以了。最近十多年来,有好些年长和资深的男性白人教授连ASA的年会都不参加了,这没必要嘛。
不过在美国社会学会里头,男性白人还是占主流的,但是他们已经不占大多数了——在人数上不占多数了,现在数量上少数族裔和女性较多。女性的政治正确也蛮厉害的,特别是一些女性白人。我自己感觉到少数族裔的女性还好一点,女性白人的政治正确有时会让你觉得压抑。她们是白人,或多或少有着白人的优越感。我们有时甚至会暗自心里想,那些人说的是争取平等话语权,做的却是压制不同意见。她们才是最会压迫人的呢,自以为是救世主,高人一等,目中无人。那种风气,我特别不喜。我不对个人,就对那种风气。我们都应该平等待人,尊重科学研究,尊重学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