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列日涅夫是一面鏡子,是二十世紀以至人類歷史上一面灰蒙蒙的鏡子,一面可以照出因為堅持僵化、倒退、反對改革而終於導致國家完全崩潰的鏡子。(來源:《百年潮》1998年第2期 作者:嚴秀/江淳編輯)
當一個國家民族處在既可以走向復興,也可以走向崩潰的大轉折時期,勃列日涅夫選擇的是後者,於是歷史也就毫不客氣地把這個政權淘汰了。
勃列日涅夫統治蘇聯的十八年,是一個很長的關鍵轉折時期。在這個長時期內,把蘇聯變好、變壞的兩種可能性都有。可勃列日涅夫及其一小群走的是後者的道路。他們最終成了一場歷史大悲劇的制造者。
任何改革者在這面歷史鏡子面前,都應當抱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態度:是屈服於反對改革者,還是同反改革者鬥爭到底,走上復興的道路。
赫魯曉夫糾正了斯大林直到臨終前兩周還在繼續制造的大恐怖政策。斯大林逝世前,一次可能是空前規模的大鎮壓的序幕已經揭開。從那麽多大醫學家(多是克裏姆林宮醫生)的突然被捕,就可推測後文將是如何的不堪設想。可是斯大林死了,醫生們隨即被全部釋放,一個可能的空前大恐怖夭折了。
赫魯曉夫統治的十年,應該說,最大的改革其實就是停止了大規模的迫害。但赫魯曉夫有不少政策和做法是心血來潮的、主觀主義和唯意誌論的胡來,從而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勃列日涅夫上台後,如果認真總結歷史得失經驗,痛改斯大林、赫魯曉夫兩朝的弊病,那麽,原是有充分的時間去扭轉前朝的衰敗,並使蘇聯逐步轉入復興軌道的。
但是勃氏根本沒有這麽去做。除經濟上作了一些非本質的改革外,他根本上實行的是大規模倒退的政策。十八年的專制、守舊、倒退的新斯大林主義或半斯大林主義統治,使國家處於外強中幹的危險狀態。
他和他的主要助手蘇斯洛夫忙於搞的是絕對的思想專制,全國只需要有一個頭腦,即勃列日涅夫、實際是蘇斯洛夫的頭腦就行了。勃列日涅夫時期,蘇斯洛夫等人,炮制出了一套蘇聯已建成“發達社會主義”的自我欺騙理論。這表面上似乎比赫魯曉夫的誇張後退了一些,實際上卻是更荒唐。因為赫魯曉夫是窮過渡、硬過渡,並未吹他已建成“發達社會主義”,而勃列日涅夫、蘇斯洛夫比赫魯曉夫更亂吹牛皮,更加不顧現實。
這個“發達社會主義”的一樁小事可以介紹一下。有一個叫阿法納西耶夫的人,當了20年《真理報》的正副總編輯,他同時是勃列日涅夫和蘇共中央文件的重要起草人之一,常在郊外一些豪華別墅制作文章,可是這一批禦用的高級翰林學士沒有一滴酒喝。有一次,這位總編輯和他的一位同事,不知怎麽弄到了一瓶伏特加,粥少僧多,二人不得不跑到遠遠的一個大草堆裏偷偷地把酒喝完才出來,因為一旦公開,那就一人一口也不夠了。這就是“發達社會主義”的一個寫照!
勃列日涅夫掌權時所遇到的困難未必很嚴重,但勃列日涅夫等人不敢正視現實,不敢正視危機,一味盲目誇大成就,繼續搞腐敗專制統治,其結果就是:在走向復興還是走向崩潰的交叉路口上,竟毫不遲疑地沿著崩潰的路走下去了。
勃列日涅夫以一個庸材,一朝黃袍加身,竟然把個新沙皇寶座一屁股坐了十八年(1964—1982)。蘇聯後來把勃氏當政時期定名為“停滯的二十年”,事實上是停滯和倒退的十八年。
勃氏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恢復半斯大林主義或新斯大林主義的統治。特點是停止揭露斯大林時期的黑暗現象;基本上停止了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重新迫害文化人;對外大大恢復了斯大林時期的武力擴張政策(在中蘇邊境陳兵百萬,為赫魯曉夫時期的5倍;1968年占領捷克;1979年無故出兵占領阿富汗;操縱占領柬埔寨);更加集中力量搞擴軍備戰等等。出兵占領捷克,是勃列日涅夫上台四年時幹的,從此以後,“改革”的話題就談也不談了。
此外,在對內鎮壓方面,勃列日涅夫時期還發明了一個“瘋人院”政策,即把所謂“持不同政見者”紛紛加以變相監禁,用逮捕與綁架等方法把人捉進“瘋人院”去。此法有時比無故監禁還更不人道,因為在“瘋人院”裏是要進行“治療”的,而這所謂治療,就是破壞人的正常神經功能,使之成為真的精神病(詳情見麥德維傑夫兄弟《誰是瘋子?》一書)。
勃列日涅夫這麽一個庸愚的人有什麽東西可以叫人崇拜的呢?然而,這種崇拜在那裏已成為制度,誰上台誰就是上帝,人們就得崇拜這個人間的神。在這方面,勃氏的面皮之厚,在中外歷史上是少見的,從下面一事可見一斑。
在朱可夫回憶錄中,有一篇書稿整理者的說明,它告訴我們,朱可夫的書早就排出清樣送蘇共中央去審查了(米高揚回憶錄出了一個頭即被硬砍,不準續出了)。最後的審查官就是意識形態總檢察長、蘇共中央的第二號掌權者蘇斯洛夫。朱可夫書稿一去無回,回憶錄出不了版。過了很久很久,總算暗示下來了:這書缺乏歌頌勃列日涅夫的內容,要增訂後才能出版。這可難壞了朱可夫和編輯者,因為戰時朱可夫實在不知道勃某其人,如何寫他對戰爭的偉大貢獻呢?但此關不過,書就休想出版。後來還是出版者方面想出了一條妙策:由朱可夫虛晃一槍。辦法是:說某次朱到前線視察,路過某地遇某司令官,朱便問及勃某其人,說想見見他(勃在戰時做過什麽軍事委員之職,官拜少將),回答是勃列日涅夫到前線去了,結果未能見著。說時遲,那時快,這“虛晃一槍”一報上去,當天或是第二天,克裏姆林宮的電話就來了,說是可以照修改稿付印了。
前述那個阿法納西耶夫在《真理報總編輯沉浮錄》中說,《真理報》上的每篇文章尤其是社論中,都必須有專門歌頌勃列日涅夫的段落。這是不成文憲法,一定得照辦。有一次不知怎麽忽略了,中央書記齊米亞寧(蘇斯洛夫的助手)立即打來電話責問:為什麽當天社論上沒有歌頌勃氏的內容。這位總編輯只好檢討是出於偶然,並保證今後不再犯同樣錯誤,才算了事。
勃列日涅夫愛打獵,尤好獵狼,但又怕鞍馬勞頓,於是就在他常去的遠郊區某豪華別墅附近,築了一座禦用狩獵台,台前開出一條禦用獸道。平日由禦林軍們事先捕獲一批野狼,將它們豢養起來以備禦用。勃氏要打狼時,便移駕獵場,森嚴拱衛。一聲令下,禦林軍將狼放出,直奔狩獵台前,於是勃氏便手起彈落,野狼應聲倒地,百發百中,大獲全勝。腐敗至此,中外難尋,此而不亡,天理安在!
勃氏幹此類驕奢淫逸的事情,離開蘇聯最終自行崩潰還有十余年之久,但實際上這位最高統治者早已把國家弄到崩潰的臨界了,誰還能挽救得過來?
在上述書中,這位當年的《真理報》總編輯還告訴了我們一個重要情況,即勃列日涅夫實際上自1977年即得重病,已不大能理事了。但他仍繼續當了五年最高領袖。他們的制度保證了最高領導人的終身制。只要當權者一口氣不斷,就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說一句下一步怎麽辦的問題。這怎麽能夠保證國家有一個生機勃勃的領導呢?
這個勃列日涅夫,離開了別人替他寫好的稿子,他就一句話也不能講,一個問題也不能回答。前蘇聯駐聯合國首席代表、副外長、駐華大使費德林在他的回憶錄(中文本)中對此事作了詳細的介紹。一般替勃氏準備答問的文稿分量較多,要根據對方的問題選擇回答,這都一一在打印稿上注明了的。無奈勃氏竟無此選擇水平。一次勃氏在與尼克松對談時,竟當著尼克松俄文翻譯的面,問費德林等:下面這段還念不念?……
勃列日涅夫當政開始的幾年,在經濟管理體制上做了一些改革,生產也有些上升,這是事實。但是幾年後,政府管理機構就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越來越復雜。部長會議下屬各部委的現職正副部長達800多人,一個鋼鐵工業部就有正副部長19人之多。當時蘇聯的高級官員盡管多如牛毛,卻管理不了國家的大事。大事始終只能由一二個人決定。
勃列日涅夫實行的就是個人和極少數人的寡頭統治。例如,1979年無端出兵占領阿富汗,就是只有四個人參加做出的決定,這便是勃列日涅夫、蘇斯洛夫、葛羅米珂、烏斯季諾夫。後二人一是外交部長,一是國防部長,業務關系,不能不參加,所以真正做決定的其實就是這個統治體系的勃、蘇二人。對於這樣關系國家命運、出兵占領他國達十年之久的大事,竟由一二人就擅自決定了,世界上什麽地方有過這樣的獨裁?(以上資料見周尚文、葉書宗、王斯德著《蘇聯興亡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勃列日涅夫荒唐事的極峰,是把女婿丘爾巴諾夫從一個小軍官硬派為上將、內務部第一副部長,此事在全蘇聯都成了臭不可聞的笑話。勃氏有一女名加列娜,已離過幾次婚,勃氏給她配了一個克格勃校官丘爾巴諾夫做警衛。兩人於1971年結了婚,時公主41歲,駙馬34歲。勃氏不顧一切,在1981年強升這位駙馬爺為內務部第一副部長,並正式授予上將軍銜。這位上將在戰爭時期才五歲。這位駙馬爺身在內務部任高官,當然可以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了。隨即仗勢逐步在全國各地組成了一個貪汙、盜竊、走私、投機的特大犯罪集團,成了蘇聯新權貴黨的首領。戈爾巴喬夫上台後也未敢輕易觸動,拖了三四年,最後忍無可忍,才於1988年12月30日將這個無惡不作的新權貴判了十二年徒刑(要是普通人恐怕早處決了)。
勃列日涅夫又是個十足低級趣味的類似暴發戶式的人物。他是有名的汽車狂,據說有外國車百來輛之多。勃氏掌權時,距戰爭結束已二十年,但他還是硬要當元帥,自然就當上了。他還給自己頒發了無數最高級的勛章。所以蘇聯人在背後講勃氏笑話時常說:蘇聯的軍功肯定是勃列日涅夫第一,因為他的勛章比朱可夫還多!莫洛托夫對勃列日涅夫有一段話說得不錯,他說:“勃列日涅夫的新肖像出來了。我看,他這是毀了自己,這是毀了他的事業和威望,這麽多金星勛章,沒法辦了,只好夾在腋下……”(《莫洛托夫訪談錄》第464頁)。
有不少的書和文章都說到,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安德羅波夫是個主張改革的人。在勃列日涅夫掌權後不久,一次安德羅波夫陪他到東歐訪問時,曾在火車上勸導他推行改革政策,但勃氏不聽,不久便叫安德羅波夫去當了克格勃主席。這時的克格勃同斯大林時的克格勃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了,派安德羅波夫去任主席,乃是不讓他在中央領導核心占據舉足輕重地位的意思。這個安德羅波夫有點文化,有點理性,有點世界眼光,並不大搞恐怖,所以他當了十五年克格勃主席,在國內外至今無大惡聲,這倒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1982年初勃死後,安比較順利地就上了台。無奈安德羅波夫是病人一個,在位一年零一個多月就死了。安死後,一個蘇共中央的內掌櫃、蘇斯洛夫角色似的繼承人、長期擔任蘇共中央總務部長的契爾年科上了台。此人是勃列日涅夫的親信,他的工作經驗還不如勃列日涅夫,又是一個重病人,上任不久即臥床不起,在任一年也就嗚呼哀哉了。
從1982年冬到1985年春兩年多一點的時間內,蘇聯連死了三個總書記,均是作為重病人相繼死去的,堪稱有史以來未有的奇聞。如果還有一個輪著該他上台的人,即使是重病人,也要上台執政的。而且這幾個人之間還有這麽一個相生相克的關系。勃列日涅夫上台,是為了扼制赫魯曉夫的改革傾向的,契爾年科上台則是為了制止安德羅波夫的改革勢頭的。實在看不出那個寡頭統治集團,還有任何自我完善的傾向和能力。
勃列日涅夫確實是一面鏡子。不過,它不是空空道人手裏的“風月寶鑒”,而是現代歷史巨人手裏的一面“興亡寶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