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 Bruce Sun, Ph.D.
Professor Emeritus, 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Long Beach;
brucesunchina@gmail.com
Table of Contents
引言... 3
第一部 小何... 4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 孔子
“真为生而求,非生为真而死。” —— 休谟
“每个人都握有一把钥匙,既可开启天堂之门,又会打开地狱之门。” ——佛家箴言
“有真智慧的人或许没给出令你满意的回答,却提出了有意义的问题。”
—— 老冯
“了解自己的关键一步,是坦承‘自我’亦为虚构的故事。”
——小何
本书的故事以庚毒疫情起伏为背景展开,记述了自2021年初到秋季,人们在封堵阻绝下情绪思绪的波动,以及求真的反思。
故事的两个主角,老冯和小何曾出现在作者另一部小说《易不易》里,是虚构的人物,虽在生活中有其原型。《易不易》(天下文化出版社,2020)描述了两人合作探索易经,试图勘破社会嬗变的脉络,经过了从文革晚期至今,四十余年的漫长历程。就此意义,本书可说是《易不易》的续篇。
本书情节主要以对话为形式,借助现代信息传输渠道来进行。老冯与小何以及几个次要角色通过交谈,求索什么是真实。究竟何为真实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历来的解答总是蕴含在过程的体验里。回应突如其来的瘟疫大流行更带来了困惑、纷争和冲突,给予我们新的视角,从而理解和诠释真、假,和伪。
真伪之辨,各自的认知尽可不同,尤其在当下所处的“后真相时代”。但是毕竟,真相不是随意便可揉捏出来的。易经揭示出,万物万象乃源于阴阳两种力量的相反相成;而在现实生活,不是非白即黑,而是错综多彩的斑斓图景,如《真不真》所呈现给我们的。
“最不可能的事往往突如其来。”
—— 雨果
“这次瘟疫大流行我们面对的是两个大敌:既要制服真病毒的祸害,又须克服伪信息的危害。”
—— 小何
接近午夜时分,传来一阵电话铃声,不经意间我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的号码,是老冯从夏威夷打过来的。一年来病毒大流行,多半是困守在家里,已很少与人通过电话联络,外界来电十个里倒有九个的垃圾电话,一般不去搭理。
“2020年就此结束了,你们都还好吧,不容易啊,”一听老冯的话音就明白他人还挺精神的,“快熬出头了,元旦过后一个星期,我们就去接种疫苗。上了年纪算是排在优先,我九十五岁,玫绮也快八十了。”
自从几年前小何给我俩重新接上了头后,彼此交流多起来,起先以电邮居多,后来渐渐用微信,便利了不少。我以前一向尊称他为“冯老师”,这几年他一再坚持,说叫我老冯吧,都到了美国,别再论年纪大小排辈分了,不嫌隔膜吗?于是我在他口里也从小牛改成老孙。这么多年下来自己也成了老头一个,老来老去的要自然些,虽然夏威夷和洛杉矶相距辽远,隔了三个时区,我们交谈倒是很亲近的。交流平时用文字短信,相互问候用语音短信,要紧时才通话讨论,需要解释的场合则用视频通话,老冯说看到彼此脸上的表情反应,容易明白对方有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对我来说,老冯当然还是冯老师,不但在学理上,像探索易经之类的,而且在人生体验上,我要向他讨教的地方多着呢。
“这可是个好消息呀,疫苗越早打越早得安全。加州的情况很令人担心,今天中招的人数到了三万两千两百六十几个,又回到高峰,可这里的接种组织看来相当滞后,我过了七十,哪天才能排上还没数呢,”我说,“整整十个月了,新冠病毒突如其来像只黑天鹅,反复折腾,困守在家里搞得什么事也做不成,白白给浪费了。”
“这个大劫难是突如其来,没错,但要说是白白浪费倒未必见得。我们常说‘诗必穷而后工’,其实求学问不也是这样么——学必穷而后通。今天上午有时间,我把过去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排起来看了看,猛然省悟到,咱们以前怎么会这样傻的,许多想法一直就没弄明白过,这场大冲击,一下子搞通了不少。我可以说,这一年里自己学到的特别多,是文革那几年以来最多的一年,要不是这只黑天鹅硬闯进来,捅破了遮盖人性的那层纸,有谁能看得通透?你难道不是这样嚒…… 我过几天再给你说吧。”
说毕,老冯径自挂断了电话,他是陷入到自己的思绪里了,还是要让我自己琢磨呢?
以前老冯打电话来是想听听我的意见,他自己有什么要说的,多半会靠文字交流,短的靠微信,长的用电邮,待到觉得需要详细解释时会用视频通话。这次电话里,他想说的似乎没讲完,叫我一句无意的话给噎了回去,我得好好想想。
新冠病毒真够邪门的,席卷全球快一整年了,最近肆虐又卷土重来。美国的情况最惨烈,12月31日年终的一天里被确诊的感染人数破了记录,高达廿三万一千多,加州尤其惨,超过了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确诊人数。不过CDC发布了好消息,疫苗已经取得突破,并且批准了两家的研发成果,可是一个多月了,接种工作还未见展开。排在首批的是一线的医护人员,加上养老院里的高危人群,75岁以上的有病老人。65岁以上的人排在了接种的第二批,称为1B的群体。我什么时候才能排得上呢?还有小何他们,也还没轮到接种呢,大家能挺得过这一关吗?我的心悸动起来。
新冠疫情猖獗,恐怖弥漫扣动着人心,媒体各种各样的报道,每天在相互冲撞,起伏极大,颠覆了人们惯常的生活节奏、体验、认知,观察的视角不同,评判的价值不同,承受的意愿不同,解析的能力不同,噪音杂多是一片混沌。混沌中还有真相在吗?我心里是一片茫然。老冯点到的,我只觉得自己真挺傻的,几十年前文革初期曾经有过的痛楚感觉又尖锐起来。一年来冯老师不是谈到了不少吗?我为什么就不能领会,老是沉迷在灾情社会的噪声波动里呢?真得好好想想。
小何感染上病毒倒不全是阴错阳差,不如说是咎由自取,是他自己选择要横渡太平洋,同他儿子一起驾船从香港返回美国的,启料在横滨驶向西雅图的航海途中出了状况。何纲今年六十岁,老冯和我对他仍以小何相称,毕竟他比我们小了一辈嘛。小何的思维一向是逆向的,不止在金融投资操作上,他的人生态度和选择判断上也往往如此。当我们对他要驾帆船跨越大洋的计划,尤其在瘟疫肆虐里,表示质疑时,他回答说做几件出格的事情本来是他的平生所愿,独自驾船跨越太平洋是其中的一件,早就列在他的Bucket List里。正因为大流行爆发,威胁到了每个人的性命,若他再犹豫等待的话,恐怕就没有实现的机会了。风险和机会并存,难道不是这样吗?他反问道。
四年前小何还完成了死前想做的事项Bucket List的另一个心愿,从国内收养了一个女婴,在常人看来也有悖常理,要知道他和太太有四个儿子,而且都已成年了。
“为什么要去航海横渡太平洋,听起来侬好像有点惊讶,其实理由很简单,这是我的一个平生所愿,侬总读过凡尔纳的《海底两千哩》伐?”八月中旬小何从香港给我打来电话,解释他的航海计划,
“尼摩船长的事多少扎劲(带劲)哇,我小辰光(幼时)就在做梦,什么时候我也来冒冒险,遨游四海。以前是梦想,没条件,现在全有了,已经不缺铜钿,这次碰到瘟疫大流行,全部停摆,覅讲做生意,到外面喫顿饭还要受限制,交关没劲,反正有的是闲空,我就动手先来实现这个心愿。正好我的二儿子也蛮有兴趣,他在香港同我一起照料国内的业务,现在也正闲得发慌呢。我跟他讲起尼摩船长的传奇,这帮小辈当然不会再去读凡尔纳的书,至多会看看凡尔纳小说改编的影视节目,更加光怪陆离。听到我讲有心效仿尼摩船长,他反过来怂恿我,要抓紧时机实现这个心愿,说父子搭档一起横渡太平洋不是更理想么?Garry我这儿子倒是个航海高手,他在斯坦福大学读书的时候,还是学堂里的帆船队代表,经常出行,航遍了西海岸,到过阿拉斯加,最远航行到了夏威夷,我晓得他是把好手,在技术上可以说没有问题。”
“那么船呢,你们完全靠风帆来跨越大洋吗,好远的,”我还是很好奇。
“我在香港有一条帆船,平时停靠在九龙的船坞。周末在近海四处游游,松弛一下。帆船的尺寸还不小,买的时候我就想到日后有机会远航的需要。侬大概不晓得吧,香港的海岸是非常漂亮的,尤其是清水湾一带,科技大那边的小岛屿是美不可言。海水纯碧,和外海的太平洋的浅白海水不一样,同大西洋的深蓝海水有一比。纽英格兰有漂亮的海水,可是哪有这么漂亮的海岛啊。国内沙滩好的不多,比不上佛罗里达的,不过北海的银滩却一点不输于Daytona海滩,侬去过那里吗?就拿深圳来说吧,东海岸的一些岩石海岸就相当出色,和美国俄勒冈的岩石海滨有一拼。不过往西一点,珠江的出海口是泥塗,混涒涒一片,工业污染的缘故吧。” 说着小何来了劲,
“噢,我还驾船去过上川岛呢,离深圳不远的海上,那里有沙勿略的墓。沙勿略侬总听说过伐,他到大陆传教,苦等了好几年,没被朝廷准入,最后死在了那个小岛上,不到六十岁。沙勿略是依纳爵的同学,创立耶稣会的四个教士之一,是个圣徒烈士。他虽然壮志未酬,却激励了后来许多传教士到远东来。现在到耶稣会的教堂里,还到处可以看到沙勿略的事迹,壁画、雕塑来纪念他。有名的利玛窦就是追随他的脚步,十几年后来到中国,那时还是明朝,利玛窦在澳门彷徨了许久,终于被允准进入国门,最初到韶关,然后南京、北京,最后干出了大名堂。”
“在周边航行帆船不成问题,但要横越太平洋远航能行不?”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哦,不好意思,没来得及回答侬的问题,其他朋友也这样疑问。独自驾帆船横渡太平洋的确不简单,最先完成壮举的大概是个日本人,也晚到1960年代了。从日本横滨到美国西海岸有五千多海哩,一万公里左右吧,小帆船要独自应对海流风向,食品尤其是淡水供应,挑战确实很艰巨。不过后来的人就容易多了,气象预测、装备给养、医护救援、通讯导航等等技术有了很大改进,就变得稀疏平常了,好比现在攀登珠峰,每年都有不少新人登顶,意外倒并不常发生的。”
“那是平时的状况,眼下是新冠病毒大流行,在非常时期呢,”我流露出内心的担忧。
“这样说呢有好也有坏。如果没有大流行什么都停摆了,我哪能逮到机会有时间在海上游荡几个月?大流行增加了不确定风险,每个人有中招的危险,那我今后完成心愿的机会不更小了吗?今年庚子,是我的本命年,难道不该试一试吗?”
小何的自问自答,令我想起他目前的处境。2008年次贷危机引爆金融海啸后不久,小何决定缩减他在纽约的业务,撤资转去香港拓展。那次股市剧挫,他得益于逆势操作,不但没受损反倒大有斩获,觉得国内的机会更多,发展前景不可限量,他于是两头跑,在香港的时间居多,还说服一个儿子也到香港一起做。Garry从斯坦福毕业后没念研究生,与同学一道加盟到谷歌,响应了父亲的宏图计划。看起来父子在香港干得有声有色,否则儿子不会一直做到现在的。小何跟我提起过,他的私募基金沟通了在美国的生意关系,替国内的新创小企业注资,既代客又自营,回报挺可观的。他告诉我说,国内的新一辈创业者明白了长期经营的理念,管理渐入规范,人也重视信誉起来,进步趋势颇令他鼓舞。同时他也注意到香港台湾的发展轨迹正在大陆重演,各行行业积累的财富在流向房产,涓涓细流终归大海嘛,他说,于是把资金转向购置房地产,主要在深圳及周边的地段,收益出奇的好。
同时他也慢慢嗅出变味的苗头,说,侬看李嘉诚,他为什么在撤?特别是2012年后,李超人从大陆撤资的手笔开始变得很大,后来也在撤离港岛,一定有他的道理。这老头可是个人精,战略举措必定是他深谋远虑的结果,侬看不明白没关系,追随他的脚步就是了。老李的绝技可说是独门的,无人可及,那就是“关系”。哈佛有不少李嘉诚的案例,研究东亚投资的成功经验,引老李为楷模。小何又告诉我说,他在美国所学到的太偏重于数量分析,缺少文化传统的含量,而人际关系是另一门大学问,得用多视角来看待多层次的利益互动,要靠综合方法,也就是holistic的方法,分析融入到我们中国人血液里的文化基因。老外要领悟这种元素是很难的,他们以前或许也有这样的传统,早给遗忘了,工业化或称现代化吧,认为属于人的本性的那些东西是不好的,给丢掉了。
当我问起小何想怎么学李嘉诚,来应对变化,他回答说,我和老李还不在一个层级,老李绝对有真知灼识,可要同步仿效却不容易。西方人和中国人有很大的认知偏差,正由于文化的隔阂,运用两地的关系做斡旋才会有对冲的机会。他要再等几年看看,估计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套利。说学风险管理的常常忘记一点,超常利润只会和超常风险共舞。明知道有风险在前,但不能就此退缩。要退要转移,也只可以领先时势领先市场半拍,早一拍都不行。
小何继续解释,“病毒来势凶猛,各地的人变得更加敏感,政府也不得不格外谨慎,限制是宁滥毋缺。侬看香港目前的感染确诊数为零,还在严加管束,不准这不准那的,连深圳都不能去,到国内也回不来了,这也是我就此返回美国想消停一阵的一个考虑。海上一路回去,得停靠好几个站,包括马尼拉、基隆、上海,横滨,然后直奔西雅图,每一站都需要加办申请停靠准入的文件证明,不少新的规矩手续要办。光办那些手续就够烦人的,我已经奔走了好几个星期,办齐的话恐怕再有一个月也未必下得来。我们还得检修,把船加固,添加不少设备装置呢。有些是必须的,给帆船添加动力,我那条船要加装一个马达,成为双引擎的机帆,这样就需要扩容油罐来跑远程,还有海水淡化装置也挺费能源的;有些是现代技术设备,譬如光伏太阳能板,全球定位系统,卫星呼叫系统等电子装置之类,远海航行的网络联系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当然还需要一些安全防护的手段,譬如医护急救包、防卫武器,等等。反正侬覅担心,我会计划周详的,侬晓得,我向来是谋定而后动,想法有点新奇,看起来有点突然,可是执行起来我却是步骤明确,考虑一定周密,何况这个计划我考虑了好几个月,嗯,有几年了。”
“侬跟冯先生谈起过这个计划吗?他思维绵密,看得远,不然请他帮忙算个卦,心里可以踏实点。”尽管小何的一番解释在情在理,我还是将信将疑,就往老冯身上推了过去。
“还用得着吗?”小何稍带迟疑地说,“不过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冯老师足智多谋,啥人侪比不上。我对这次远航老实说是有信心的,还因为Garry愿意与我一同航行。现在的小年轻哪有肯陪老爸玩的?更何况是长途跋涉,起码七周,很可能要超过八个星期,海上的生活多么单调,是吧。我想,Garry积极推动这次横渡大洋的计划,除了他是个航海高手,本来就好这一套,主要是因为眼下封城,出入到处受限制,窝在家里没得玩没得吃,没party没朋友,把青年人给憋煞了,跟我一道在海上逍遥自在,岂不是可以多一种特殊的体验?”
过了大概一个月,九月下旬小何发来短信, “船搞妥了,证也办齐,一切就绪,即日启程。”
过了几天,又接到小何的短信,
“刚抵高雄港,一路上风和浪平,很顺利。为省时间故没绕道马尼拉。台湾的疫情控制颇成功,提交证件的手机号码便给我们开了绿灯,已登记入台湾的防控协调网,对香港来者限制比较宽松,因为港岛无新的病例。人不曾上岸,无此必要。好”
三天过后,小何接连发来短信,写道,
“航行东海岸路线到基隆港已有一天,风景甚佳心情亦好。计划修整两天,不拟上岸。这里食品淡水补给相当及时,服务甚佳。此间看不到疫情迹象,人多淡然,几乎不戴口罩。下一站上海。问好”
“已在去上海港途中。 绕过台湾海峡,拟穿过舟山群岛不停宁波了。此行约400哩,船速8节上下,估计3天内到, 这段航程是个检验。上海接下来是横滨, 船看来很可靠, Garry驾技娴熟, 兴致亦高 ,两人都很轻松。 (笑脸)”
小何说的哩是海里,等于1.8公里;节(knot)在航海术语里是时速单位,以海里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