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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老冯就来旅馆,带着玫绮。我们吃完早餐一同走到停车场,
“这么大一个家伙,Sequoia”看到我租的是一台巨型的丰田车他说,“开我们的吧,Prius油电混动车,夏威夷人多半愿意开日本的小车,轻便灵活。”
“我本来要租的也是小车,租车公司说游客多把小车租完了,就给了这辆大车,不需要加价,茂伊都是山路,爬坡四轮驱动马力大,就开它吧,反正已经租来了。”
“马力大点,这里路挺窄的,路崎岖拐弯多很难开,玫绮还是你来开吧,我们今天先往东,沿着东边的海岸开,先转岛的东半边。侬坐在我左手,靠海近点方便侬观赏海景。”
周六早晨路上车辆不多,玫绮开车沿着有名的360号哈那公路,顺着景点走走停停,一路海景绝佳,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到岛南部的著名旅游小镇哈那,80公里的路走了三个来小时。
“路还不难走嘛,” 我说,“虽然桥不少拐弯很多。”
“接下来路就不同了,这里往西20公里不到就要上山,我们去看Waimoku瀑布,岛上的一大胜景。上去的路是又窄又陡弯道特多,不是U型的就是V型的,玫绮无所谓,她从小住在岛上习惯了,平时我家开车都是由她来的。”
茂伊岛分东岛和西岛,前后的两次火山大喷发形成的,中间是沙质洼地,在机场下面南北线一带。西部是死火山,山峰较低,东部的是活火山,直到两百多年前还在喷发,巅峰高达一万尺。山路很狭隘,勉强两个车道,错车时得小心减速,因为租车的轮距很宽,玫绮总把车停住,等来车谨慎通过后再启动。过了无数个锐角折道拐弯,我们来到Waimoku 大瀑布,有百来米高,立在瀑布的腰部,水势挺大,直落下去溅起一片水幕,四周围浓阴蔽日,凉飕飕的。
“这里和雁荡的大龙湫很像似,有得一比,”我说。
“不同的是这里下面没有深潭,瀑布落到下面的砂地立即流逝了。再往上可以直到火山口,暗硃色的火山岩狰狞百态,很有一股苍凉之气,游客往往天亮之前赶到那里,看日出是极壮观的。今天来不及了,你下次再来过,我们这就回头下山,去看看中山先生的纪念园和他大哥当年经营农牧场的地方。”
下山时玫绮开得很自如,遇到对面的来车也不稍停,快而稳当,到山脚转右朝西开,开到转弯往北时路变成了37号上坡的古剌公路,快到小村镇Keokea的时候,老冯说,
“都快两点了,我们下车先吃点东西怎样?这个居民点有家咖啡店,是华人开的百年老店,叫‘祖母咖啡店’,用古剌本地产的咖啡豆泡制的,颇有点名气。古剌一带以前是个华工的重镇,中山先生的长兄孙眉一百多年在这里开辟种植场的时候,从广东来的华工就多达七、八百人,很热闹过一阵呢。”
到祖母咖啡店坐下来,店主前来招呼,是个八十老妪,一看就知道华裔,连打扮都是老式的。玫绮和她相熟,趁着她们在煮咖啡准备点心,老冯带我走出店门看看周围的景象。那里是个高坡,海拔大约九百米,在棕榈芭蕉的掩隐之间眺望,大洋远处有几个小屿,同茂伊岛原本连在一起的,让浅海把中间的低地淹没了。附近还有一座小教堂,写着中文名字“圣约翰礼拜堂”,落寞的光景显然可见。
“1871年孙眉随叔父到夏威夷打工,因为勤勉加上有脑子,经营得法,很快积起了家产,于是在1879年把母亲杨太夫人和小他12岁的幼弟孙文接到檀香山,栽培弟弟读书。孙文读书很出色,尤其是英语,从一字英文不识到三年后毕业考全校第二,为他接受新思想新观念打下了基础。在族谱上孙眉的名字是孙德彰,孙文是孙德明。逸仙这个名字来自‘日新’两个字,孙文在学校接纳了基督信仰,日新是他十八岁领洗时的教名,Yat-sen 其实是‘日新’的粤语读音,写成了逸仙,后来成为他正式的名字。中山呢,则来自他的日文名‘中山樵’的姓,为了从事革命秘密活动他临时取的化名,竟然成了他的尊称,垂名史册,尽管孙文从来未曾以中山自称过……”
正说着,玫绮走出来找我们,“方老太咖啡煮好了,点心也热了,你们谈得高兴,哦,老冯,老孙昨天问起你是怎么教学生的,怎么教我治好毛病的,还是你来跟他讲吧。”
“好的,等一会儿我们再来解释这个,”一边喝着咖啡,老冯接着讲,
“兄弟两人的关系非常有意思。弟弟相信了基督教之后,认定关公是个偶像要打倒,惹火了哥哥,他一来不同意这么反传统的激进看法,二来怕弟弟这样做必然会引起华工社团的混乱甚至分裂,兄弟关系从亲密搞得对立起来,于是把孙文赶回老家。弟弟回到香山老家后坚持自己的信念,还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像陆皓东,后来牺牲的那位著名义士,开始他反抗满清建立共和的革命事业。孙文把关帝崇拜贬斥为迷信、毁坏关帝庙的行为也引起乡亲的敌视,他不见容于乡党,不得不避居澳门。过了几年父亲病重,孙眉回家乡奔丧,兄弟有机会重新修好,长兄开始理解幼弟的事业,资助他到香港学医,以后还许多次散家产赞助他的活动。”
走出小咖啡馆到停车位,看到旁边还有几家店铺,写着“Henry Fong Store”、“Ching Store”等等,很明显是当年华埠的遗迹,老冯继续说,
“这里过去不远,下坡开几里路就是孙逸仙纪念公园。中山先生两次在茂伊长住,他的原配卢夫人和儿子孙科住在这里长达十年。孙文1894年在夏威夷创立兴中会时孙眉就入了盟,而且剑及履及,多次变卖家产来赞助孙文,又遇到了世界经济萧条,十年之间耗尽财产,1907年被迫回到家乡时已落到一文不名了。”
路边掠过一个路牌,写着“Sun Yat-sen Park”,玫绮及时把车右拐,随即在中山公园门前停下。看到 “世界大同 天下为公”几个字,老冯冒出来一句英语“The world belongs to all”。走进中式的园门,两条门柱背后镌刻的字分别为“有道德始有国家 有道德始成世界”,门边有中山先生的一座立像,真人大小,涂成了古铜色。
“孙眉在园子里也有个纪念像,我来茂伊以前就立起来的。公园不大,十亩地吧,走过去不远还有一座中山先生纪念像,更壮观也更有意思,2011年才新矗立起来的。”
我们走到新的铜像跟前,中山先生双手拄着手杖,昂首远望,目光炯炯地看着西面太平洋彼岸的神州大地。铜像下面的基座很高,黑色大理石砌成八角形,凹刻着金字,中英两种语言,上部八个面是正心 誠意 格物 致知 修身 齊家 治國 平天下,底部八面分别镌刻着忠 孝 仁 愛 信 義 和 平八个大字。
“这些是儒家对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德行训导,也是全人类合作共处的道义追求,我们从小被耳提面命,但里面的涵义到底是什么,要领会要实践就不容易了,”老冯领着我绕着从八个角度观看,
“不明白的人是绝大多数。侬来看,这几个字怎么译成英文就很见功力了,爱 Love,忠 Loyalty,和 Harmony,信 Faithfulness,似乎容易翻译,但怎么译 ‘仁’这个字就不那么容易了,至于什么是孝,西方更感到茫然,西人根本就没有我们这样的概念,也不容易找到一个对应的词,这里译成了Filial Devotion ,是凑合的。尤其是侬看,‘义’这个字,在华人的人际关系里是个根本性概念,涵义极深刻极丰富的,也让洋人迷惑不解,什么叫‘江湖义气’?其实,华人里又有几个人能明白透彻的?西方的传教士,早先的意大利人、法国、葡萄牙人,后来的英国人、美国人,要翻译‘义’这个概念,没法找到一个确切的词来对应,这里对译的词是Justice,正义的意思吧,也够勉强的。以前我来这里看,就一直在琢磨,他和孙眉恢复兄弟情谊,能尽释前嫌,中山先生做了怎样的调整呢?想来他也必定深思过这个问题。
“中山先生在香港的西医书院读书的时候,意外找到一本《四书》,传教士翻成的中英双语对照本,读了之后恍然彻悟,不但他的中文因此大有长进,而且对中国人的行为心理,对中华文明的传承奥义,从此领悟到许多。通过典籍的优秀外语译本来看本族的文明,或许是一条捷径来理解本族的文化。他幼年没怎么读书,私塾的老师根本不称职,他的启蒙教育是英文的,但母语毕竟是广东话,心智是中国心,成年后他通过英译本回看中国文明,很快便通晓了,有点歪打正着。在社会学里这叫做‘拓开来学人世’,take perspective in social learning。侬不妨找一本中国经典的好译本来读读看,譬如说《道德经》,我记得侬很喜欢老子的,英文译本里杰出的比如D.C. Lau, 刘殿爵教授翻的道德经,你读了后对照做比较,一定会多些新的心得。老子的那些教诲,读了好似云里雾里,而读优秀的译文会触动你,促使你从新的角度帮助你想通的。
“中山先生当年的情况也是这样的,我猜想,使他觉悟到,把关公仅仅看作偶像是狭隘偏颇的。要说关帝是个偶像的话,那么它代表的是一种‘义薄云天’的信义,是一种血亲之外人们能合作凝聚的精神,是一种能抱团担当的纽带。义的崇敬发展出一种道德直觉,使人们能够共同追求对的东西,把共同目标的价值内在化为自律,为之牺牲而不计较短期的利益得失,‘江湖义气’可以形成非常强有力的约束。我们只要看无处不在的关帝庙,数目远远超过了孔庙文庙,就可明白这层道理。中山先生建立的反清组织,无论兴中会、兄弟会、以后的同盟会,无不是以江湖的秘密帮会形式,充分调动了义气这个汉人特有的价值元素,凝聚起众人合力,而帮会像三合会、洪门致公堂之类,也都是以关公为至高的精神楷模相号召的。有了认知的这个调整,中山先生不再与关帝偶像为敌,与他的事业日后成功关系重大。从他大哥的态度转变可以看得很清楚,兴中会成立之初孙眉就加盟了,最初的 112个会员里孙眉介绍入会的就有二十余个。后来孙眉多次变卖田产来资助中山先生推翻满清的事业,直至破产沦为一介贫民,可说是到了义无反顾的地步。他在茂伊的田地一度有三万多亩,这片牧场现在成了一家大公司的核心资产。
“孙文的确是个伟人,他在江湖义气里面注入了现代公正的精神,从他对孙眉的安排也可以看得出来。辛亥革命成功后孙文被推为国民政府的临时大总统,有人就举荐孙眉担任广东都督,被他否定了,说家兄‘素不娴政治’,要担任这样的职位‘绝非所宜’,并且要大哥做些安置军民兴办实业之类的辅助工作,孙眉也欣然承担,可惜他1915年就病逝了。从中不难看出,孙中山超越了江湖义气的‘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体现出‘为公’的公正大义,因此把‘义’译成Justice,不能算不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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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纪念公园回到酒店的停车场,玫绮去开她的小车,换我来驾驶大车,在薄暮中一起开回他们家,老冯坐在我旁边。
“我们家是在西茂伊的西北角,小机场附近,你沿着30号路开,顺时针转过去,路程不远但开不快,两个钟头左右吧,一路上景色挺不错的,西海岸有好多景点,最漂亮的白海滩,黑岩礁,还有好餐馆,一年一度的美食节也是在那里举行的,上个月刚刚结束,”说着,他抓起手机给玫绮通话,
“Connie,我们带老孙到到海滩上走走,找个地方请他尝尝Luau怎么样?车开到了先停在丽兹卡尔顿的停车场,下了车大家再一起散着步过去。”挂完电话他跟我说,“侬有兴趣知道我是怎么把玫绮的病治好的,对吗?等会儿吃晚饭的时候让玫绮自己说吧,顺便也说说我在做些什么,怎么带学生的…… 不过有些事情覅在玫绮面前提起,我猜侬是想问我什么问题,有机会我再跟侬解释,”老冯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提醒我。
与玫绮汇合后我们漫步在海滨,老冯说起来,“这里的白沙滩有几英里长,被誉为美国最漂亮的海滩,比佛罗里达的细白海滩还要漂亮。”
“广西北海的银滩和这里有一拼,也在兴旺起来,上海去那里暖冬的人现在多起来了,”看到豪华大酒店一家连着一家,我说。
“再过去有一个码头,一百多年前原先非常热闹,许多捕鲸船在那里停靠补给,水手云集,声色犬马的娱乐变得很发达,成为夏威夷人的大生意,著名小说《白鲸记》里梅尔维尔就有过描写,”玫绮告诉我,“杰克伦敦在他的《海狼》里也有说到,赖生船长的捕鲸船就曾在这里停靠。”
“侬不是很喜欢杰克伦敦的那本小说,还记得吗,海狼赖生是个魔头,好狞猛的,但敢说敢为。不过时过境迁,码头那边已经没什么可看的,我们今天就不过去了,在这里坐下来吧。”老冯带我们在海滩上摆的餐桌坐下来,“这家餐馆很有点名气,导游手册有介绍,所以观光客很多,比较嘈杂,我们就在边上坐吧,不过这里的卢奥烤猪特别棒,是茂伊的名菜,妙不可言。侬看,他们点上了火把,等一会还有一些表演,草裙舞、杂耍什么的。趁烤猪肉没上来,玫绮,你来跟老孙讲讲是怎样练气功练打坐默想的。”
“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开头一两年,老冯让我蹲马步,简单学几手太极拳,接下来是注重呼吸,气的一纳一吐要平缓,呼吸平静下来人的心神才安定得下来,思绪也放松下来了。看起来这很平常,调整自己的呼吸,对我却很有好处。马步站的久了,腿不打颤,太极练得平滑之后,老冯开始教我打坐,盘腿坐在席上,或者坐在凳子上腿轻轻垂下,背要挺直起来,让全身松弛下来,从牙关松开下颌垂下开始,然后把所有的关节一一放松,完全不用力,除了脊椎保持挺直,眼睛微闭,意念中注视着自己的鼻尖,意念里好像有一部摄像机,除了一点外全是模糊的,聚焦点从鼻尖开始,缓缓地逐一扫描身体的各个点和角落,在背景的朦胧里意识到有个焦点,好像在对自己说,‘这是下颌… 这是无名指…这是肚脐眼…这是肛门…这是大脚趾……’ 还扫描看不到的内脏,‘哦,脾脏在这里、直肠在这里、三焦在这里……’。练的久了,还会搜寻意念中的焦点,譬如说,天门在这里、丹田在这里,等等,呼吸自然而然平稳顺畅起来。古人说的丹田可能在会阴穴,不过我自己的体验是在横膈膜,对呼吸调节这很关键,慢慢会发觉你吸气时横膈膜是在上抬,而不是胸部呼吸时的往下,变成了腹式呼吸。养成这样的习惯是自然而然,练了很长一段时间,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气沉丹田,呼吸也越来越平缓,本来一吸一呼大约一秒钟,渐渐慢到五秒钟,二十秒钟一个周期,起先是吸一拍呼一拍,后来吸和呼各四拍,再后来是吸五拍呼三拍,没需要刻意控制,自然就演变成了。我觉察到自己的吐纳八拍,现在是吸三拍呼五拍,意守丹田全不费劲。老冯也指导说,守住意念,不用强求,不可躁急,凡事要退一步,别把自己的情绪感觉看得太重了……”
我听的正出神,烤猪上了桌。味道果然鲜美,加上特别的调料浆和夏威夷佐菜小碟,我几乎吃了双份,“一点不输于巴西、阿根廷的烤牛肉,对中国人来说烤猪可能更合我们的口味,”我赞美了一句,不过玫绮的话更吸引我,“那么你说到的,既要觉察自我,同时别太看重自己的感觉,怎么才做得到呢?”
“问在点子上了,”老冯边吃边听,这时插话进来,“玫绮说的这个方法最初的几个步骤,是Mindfulness Meditation的办法,我初到美国时刚开始,二三十年下来现在蛮流行的, mindfulness 直译的话,是‘在乎’、‘在意’、‘留神’的意思,在乎什么呢,在乎自己对环境的留意,也就是说,留意自己和环境影响是怎样在互动的。所以中文又叫它‘正念禅修’,是从藏传佛教那边过来的,用静默禅修来摆正你同环境交互作用的意念。其中一个关键,叫正念觉察,mindful awareness,说的是要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上,从纠缠中超脱出来,以第三者的视角来觉察内在的我和外在的种种影响,应当怎么来平衡。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把你脑袋里的‘我’,换位成‘你’、‘他’或‘他们’,来对待自己的感受。
“至于‘我的意念’怎么才算是端正了呢?在外界压力下我们的反应往往不正,不是过度便是欠缺,而且自己觉察不到,而觉察到的往往是噪声,是压力和自我在冲撞纠缠时发出来的噪音。因此首先得设法摆脱噪声,平稳吐纳是回复心态平衡的一种手段,关注内在和外在的关系上,别太在意其中的一方,然后才能加以疏导。中国古人对这类平衡关系早有所洞察,是一种整体性的领悟,却没能做深入的解析,西方科学则是直到很晚才发展出一些理论,在弗洛伊德、荣格这些先驱的学说基础上,开辟出行为心理学的一条新的途径。
“现代科学从大脑神经元的活动层面来剖析,才逐渐逼近了真相。他们开发出更好的考察技术和工具,通过实验来辨别真伪。从大脑解剖上了解到人脑大致分三个层次:底层形成最早,进化的时间非常漫长,称为爬行类脑;中间层叫哺乳类脑,是所有哺乳类动物共有的;顶层是最晚发展出来的大脑新皮质,覆盖在大脑的表面,只有最高级的哺乳动物才有的,叫大脑新皮质,薄薄一层几毫米厚,有许多皱褶,称作脑回啊脑沟的,平摊开来的面积就像一块餐巾布那么大小,厚度也相仿,颜色呈灰色,因为含的水分更丰富,是大脑灰质,和它包裹在里面的大脑白质分的很清楚。人类的大脑新皮质最发达,阿加莎侦探小说里的神探波洛,侬总听说过吧,常常自夸他的超常智慧是来自于那三磅的grey matter ,其实那块餐巾布哪有这么重,呵呵,大脑的大部分是白质。
“不过呢,大脑灰色新皮质是我们人之所以为人、万物之灵长的特质,各种高级思维活动是在这里发生、处理,得到响应的,它是人类最引以自豪的理性中枢,擅长逻辑推理,理性分析等等。”看我听得聚精会神,老冯索性放下了刀叉来跟我解释,
“可是也产生了一种偏信,以为人的意志、意识、控制和调节也由这个层次来决定的。其实呢,人类的祖先便有认知,不如说是一种深刻体悟吧,悟出人的行为和心智是身心统合的整体结果。直觉悟性是人早就具备的,刚才在中山纪念公园里看到的,‘正心诚意’先于‘格物致知’。人的悟性、感知之本在佛家学说里有更精细的解说,‘识’和‘意’在佛教经典,譬如说心经里,是极重要的观念,禅宗和密宗发展得尤为深入。‘正念’在现代行为心理认知科学里也得到了印证,我读过不少书和研究报告,明白了些,融合到自己养心修身,也结合到了我带学生的方法里头。
“大脑神经元网络的构造非常复杂,链接的方式也极为丰富,网络的通路变化是非常动态的,有用则进无用则废,无时无刻不在重新链接,有极大的可塑性。一个人受到强刺激后,平时固有的通路会失去平衡,反应过度或反应不足,往往在通路的一端过度另一端不足,形成强迫症回路,如同一条河,上游猛泻下游堰塞,泛滥出河道那样。固有的通道是链接额叶新皮质在眼眶上方的眶额皮质区域,和情绪的控制中心边缘系统的杏仁核、脑岛区域之间的回路,受到强刺激后,通路会发生情绪大泛滥,经常泛滥不修复平衡的话,就造成了情绪强迫,习惯性地在中间空转、反复折腾。即使强刺激的源头早已消失,情绪反应仍然容易陷于亢奋,不能节制而造成情绪泛滥。因此,有必要建立新的通路,开辟新的河道来畅通水流那般……”
海滩上一片喧闹,扩音器大声宣布表演开场,穿着草裙,头戴草冠,脖子上挂着长花环的姑娘列队起舞,民俗乐曲的喧闹声里,我们讲话听话有点费劲起来。听到这里玫绮说,
“我自己的体验就是这样。二十六七岁我突然犯病,恹恹不想活了,找不到病因在哪里,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原因,照妈妈的话讲是灵魂叫谁给抽掉了。这样一病就是廿年,醒来后平日勉强能集中,但时不时地要抽风,突然间一片乌云下鬼影幢幢,好像被什么人推下悬崖,往下看是深渊万丈,叫我肝胆俱裂,脑子里是狂涛汹涌,挣扎得精疲力竭,要好一阵子才回得过来。跟老冯学,先学马步、太极、打坐,后来教我正念禅修。从调整呼吸开始,安下神来,远远望过去,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来看,疾风骤雨般的情绪怎样在交战,起先像3D电影,身历其境,后来像视频录像,无声的,再练到后来就像一张照片,是静止的,再以后那幅照片褪色了,淡出消逝了,随着呼吸平稳,气顺了心神慢慢就正了……”
“气这样东西真的很玄妙,西方人觉得东方说的气不可理解,找不到它的解剖位置,一定是迷信,”老冯帮着解释道,“西医对器质的病很有效,有目共睹,但心理上的病呢?西医学的分析方法遇到了难题,现代社会的毛病很多是出在心理上的,迫使他们不得不反思,精细的对症下药为什么变得不那么管用了,或者一时见效,药一停毛病又犯呢?问题是,那个病症只是表症,病根不在这个局部,而是出在其他什么地方。心理病尤其是个复杂系统,因果关系非常复杂,因此西方医学也在学着反思,怎么从整体上来有效地把握问题。东方的一些观念本来是他们不屑一顾的,逐渐成了科学探索的一条线索。气这个观念很朴素,体验得到,理论上却很粗糙,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过,不知其所以然,连气的存在本身难道就一定不真实吗?”
“我的经历正是那样,”玫绮表示赞同,“生了这么个怪病父母很着急,到处寻医,吃了各种各样的药,二十多年都没用。莫名其妙地清醒过来,神智仍然没有真正恢复过来,深深的恐惧、深度的抑郁、突发的狂躁,吃了不少解忧药,只是暂缓,药一停就再犯,结果药的剂量是越吃越重。幸好老冯教我禅修,意念摆正了,病也渐渐好转起来,这十多年来几乎没再犯过。每天静坐禅修,二十分钟两次成了我日常的功课,很久没再吃过药了。”
“正念禅修很注重觉察。觉察问题之先要觉察自我,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这种自我觉察并不容易做到,禅修的办法是通过操练把自己超脱出来,放在第三者的位置上来看,把自己的问题看成别人的问题,不急于作判断不急于求解答。人遇到压力、不幸和挫折,由衷感到痛苦,急于摆脱是很自然的反应,于是容易情绪化,越搞越复杂,”老冯说起来,
“别太看重自己的不幸和挫折,以众生的角度平和地看待自己的遭遇,也就是要有佛家说的‘舍心’。打个比方,你发现自己生了肺癌,或者儿子发生了车祸,打击当然很大,就追问说,我又没吸烟,我家里没有一个吸烟的,为什么要我患这个病?我儿子中规中矩,从来不做坏事,为什么要他遭此厄运?不少人还会质问天道,怀疑上帝很不公正,激起的情绪就会泛滥,泛滥成灾。但要明白,人世间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于肺癌,死于交通事故,我们只是众生里的一粒,挨到了自己不是没有可能的。从容看待自己的不幸和挫折,对自己的‘慈心’会油然而生,心气平和之后,纠结的问题容易化解,即使具体困难得不到解决,心绪也好受得多,感受的质量会得到改善。科学家也在研究,已经有了一些实验证据,平和心态会促进免疫系统的积极反应。”
饱啖美味的烤猪,喝着夏威夷鸡尾酒,一些光膀的壮汉挥舞着明晃晃的刀具在表演搏击,又有人在吞火耍宝,看了一会老冯提议,“我们还是回去吧,到家里喝点工夫茶消消食。”
过了十点光景,夏威夷的夜晚还透着微茫。老冯家在小机场附近,门前一大片草地在暮霭中伸展到大洋边。“是个Condo,一楼是客厅,我们的卧房在三楼,二楼有个小客厅,兼做我的书房,还有一个练功的地方,侬今晚就睡在这里吧,”我们来到练功房,靠墙壁放着几卷薄薄的塑胶垫子,几张小方凳,矮矮的没有靠背。
“要不要试一下玫绮刚才说的怎样来运气,一点不难,侬可以盘腿坐在瑜伽毯上,也可以坐在方凳上,把背挺直,腿垂下来很随意的,或者呢,”他按一个按钮,中间一大块地板降了下去有两尺,“可以在那里面打坐,也可以平躺下来。要领其实很单纯,一吞一吐要顺着来,覅顶着做。”
我按了按钮,熄灯后平卧在凹地的垫子上,回想起老冯和玫绮刚才的话,发觉自己吸气时横膈膜是往上抬,腹式呼吸蛮自然的,于是讼开下颌,扫描全身节点,一个个地松开,一呼一吸很自然,从一秒钟伸展到五秒…… 不一会儿就沉入到睡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