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3月， BMJ在线连发两文，喊话《柳叶刀》。
第一篇文章首发于3月2日，呼吁《柳叶刀》：是时候撤销一篇论文了。
5天后，BMJ再发文称，《柳叶刀》回复“拒绝撤文，但对文章所述内容忧心忡忡”。
涉事文章发布于2008年，讲述“世界
首例组织工程气管移植手术”始末。通讯作者是手术主刀之一， 瑞典卡罗林斯卡医学院原客座教授保 罗·马基亚里尼 （Paolo Macchiarini） 。
2016年年初，瑞典曝出“史上最大医疗丑闻”。主角就是保罗。
这名医学新星、科学先驱、超级明星医生、奇迹创造者，被剥下光鲜外衣，亮出真身：一个没有底线、谋害患者生命的学术骗子。
“明星，冉冉升起”
保罗的“成名作”，就是2008年《柳叶刀》论文所述的那台手术。
患者是一名年轻女性克劳迪娅·卡斯蒂略 （Claudia Castillo） 。她的气管因肺结核感染致胸部塌陷，整个左支气管萎缩，左肺进行性坏死。
手术治疗方案包括支气管移植：利用捐献器官、进行支气管重建。因为是同种异体来源的器官移植，术后需服用免疫抑制药物。
当时的保罗在欧洲小有名气，研究方向是利用再生医学、解决移植后排斥反应。
他想到一个“前无古人”的方法：从一名器官捐赠者身上取出一段气管。用洗涤剂和酶，去除气管表面细胞和组织。然后，将克劳迪娅的骨髓干细胞植入气管。
按其设想，干细胞能附着在捐赠气管上，发育分化成正常的气管组织。
接着，保罗用这根加工过的气管，替换克劳迪娅体内连接气管和肺的一根细支气管。此举被视为再生医学领域的里程碑，是全球首例组织工程人造气管移植手术。
克劳迪娅·卡斯蒂略（Claudia Castillo，左）和保罗·马基亚里尼（Paolo Macchiarini）合影资料图。/Shutterstock
术后，克劳迪娅很快出院、回家。根据保罗等人说法，那根细胞洗脱气管在外观、功能方面，均和自体器官一样。由于采用自身细胞，克劳迪娅无需服用免疫抑制药物。
“现在我们知道那不是真的。克劳迪娅出现严重并发症。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沉默。”2017年9月，英国《卫报》报道。
但在2008年，《卫报》获邀参加术后新闻发布会，写的是：“移植手术首次实现巨大飞跃。”
2008年，保罗接受媒体采访。/Shutterstock
不同于媒体的一拥而上，科学界普遍持质疑、观望态度。
比利时鲁汶天主教大学头颈外科教授皮耶尔·德莱尔 （Pierre Delaere） 公开表示，没有证据证明，干细胞能在细胞洗脱气管上，长出新的组织，“这种做法是完全不切实际的。”
但这些没有阻挡保罗名声大噪。一些知名学术机构向他递出橄榄枝。其中包括卡罗林斯卡医学院 （KI） 。
KI有一个委员会，专门负责评选、颁发每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彼时，KI的国际排名连年下降，科研硬实力、声誉软实力的权威性有动摇之势。美国因伦理问题一直不怎么待见的再生领域、干细胞研究，成为KI眼中的新征程新起点。
大力举荐保罗加盟KI的，是此后任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评选委员会秘书的乌尔班·伦达尔 （Urban Lendahl） 。
图片来源于BBC
2010年，保罗以客座教授身份，被KI引进，为期五年。KI还专门为他建了一个再生医学中心。运营经费主要来自乌尔班所领导的另两个中心的拨款。
根据后来曝光的一些文件，保罗当年可想成为KI的正式教授了。但这一聘用程序非常复杂，要求公开招聘、评选。上任客座教授就简单多了，只需要系主任推荐，教授评审委员会同意。
聘用消息传出后，欧洲学术圈以为保罗给KI领导层“下了降头”。
保罗在意大利等国有不少黑历史，包括涉嫌伪造简历与科研数据等前科，以及无法处理合作关系。
就算风评糟糕，KI坚定聘用。借用当年教授评审委员会主席马格努斯·英格尔曼·桑德伯格 （Magnus Ingelman-Sundberg） 的话：“如果你看到1个人，被14名教授联名推荐，有100多篇SCI，你不会去怀疑他的学术能力和背景。”
图片来源于The Guardian
“贵人”出现
入职KI半年，保罗遇到“贵人”：36岁的冰岛博士生安德马里亚姆·贝耶内 （Andemariam Beyene） 。
安德马里亚姆被确诊患有一种罕见的支气管癌，做过化疗等。肿瘤已经进展，出现支气管阻塞等症状，进一步恶化可能会令其窒息而亡。
主治医师推荐安德马里亚姆拜访保罗，称移植气管或是一种治疗选择。
此时，保罗正处在研究新阶段。他研发出一种塑料气管支架，设想在上面种植干细胞，使其具备正常气管的生理功能。
保罗和他的人造气管。/BBC
故事从这里开始，就出现了两个版本。
第一个是，保罗劝说同僚/患者进行手术、接受媒体采访、撰写论文的“官宣版”：安德马里亚姆到KI时，已经病入膏肓、呼吸困难，肿瘤有高尔夫球般大小。如果不能及时通过“同情治疗”、植入人造气管，他最多只能活6个月。
第二个版本出现在多年后。瑞典国家电视台 （SVT） 采访家属得知，安德马里亚姆见到保罗前，生活质量很高，没有呼吸困难，时不时坐飞机、拜访朋友。
不管过程如何，结局是：安德马里亚姆这条小鱼，被保罗用“谎言大网”兜住了。
2012年，安德马里亚姆·贝耶内（Andemariam Beyene）术后1年，在冰岛和保罗会面。/BBC
2011年夏季，安德马里亚姆接受手术，植入“全球首个纳米材质的人造气管”。这根塑料气管在其自身提取的干细胞中浸泡过。
手术有个插曲。医生们上台才发现，安德马里亚姆的病情并不像保罗说得那么严重，也绝不属于“同情治疗”范畴。但，开都开了……
几个月后，安德马里亚姆的手术经历登上《柳叶刀》。文中写道：“人造气管表面覆盖着正常的上皮细胞，并且长出血管。术后5个月内，患者肺功能显著改善，没有出现任何严重的并发症”。
“他几乎有了一条正常的气管。”文章称，这是全球首根完全“成长”于实验室的人造气管。
安德马里亚姆术后和保罗合影资料图。/Wikipedia
保罗的照片、专访登上《纽约时报》头版。有媒体提出，他应该被提名诺贝尔医学奖。
“保罗正在将再生医学的梦想，变为现实。”美国NBC新闻台制作纪录片称，这一手术是“信仰的飞跃”。
“想象一个世界：任何受伤或患病器官、身体部位，都能被一种全新的人造器官所取代。这多亏了保罗。这个奇妙的世界，现在触手可及了。”
图片来源于BBC
无法重复的手术
谁能想到，之后的剧情会坠崖式急转直下。
安德马里亚姆术后不久，英国伦敦大学学院 （UCL） 试图复刻手术：将相同材料的人造气管，经干细胞种植、培育后，植入1名20岁女性气管癌患者体内。
术后，她只活了几个月。人造气管很快发生霉菌和细菌感染，没有长出正常的上皮和血管。
这一次，皮耶尔接受媒体采访，直白开怼：“你都不需要学过医就该知道，仅仅是泡一泡干细胞，一块塑料绝不可能变成一个活器官。”
皮耶尔坚称，保罗的手术根本不可能是成功的。这没有任何理论根据，在他之前也没有动物实验支持。“我看到新闻后，第一时间给KI校长写信，说明相关问题。但无人回答。”
这时的KI，上下齐心地在积极准备着第二例塑料人造气管移植术。
干细胞被淋到塑料人造气管上。/SVT
据称，保罗在KI共完成3例塑料人造气管植入手术。第2例是一名美国气管癌患者，移植术后4个月去世。保罗称，死亡和手术无关。
第3例病人是一名25岁的土耳其女孩。术后没多久，人造气管就塌了，她被迫再次手术、换上第二根人造气管。手术损伤了她的食道，致其不能进食。
入院时，保罗承诺她，住院一周就能回家。结果术后3年半，女孩甚至没能转出重症监护室。每隔4个小时，医护就要来给她吸次痰，不然会憋死。再后来，女孩被转去美国，接受了异体气管移植手术。
2013年10月，KI不再允许保罗继续进行他的塑料人造气管移植术。理由是：手术导致患者常年占用重症监护床位，但又找不到愿意负担巨额医疗费用的人或单位。
此处不能做，还有其他处。保罗变成“空中飞人”，在美国、意大利、俄罗斯多国，继续自己的探索。
2013年年底，安德马里亚姆回到KI。他被收进重症监护室。
气管镜检查显示，他的人造气管松动，长满霉菌和细菌。在塑料材质刺激下，周围的健康组织产生增生，几乎堵住整个气管。食道也出现一个洞。食物直接漏进胸腔，引发感染。
这和《柳叶刀》一文所述，完全不符。
左图为正常气道的支气管镜检查成像；右图为安德马里亚姆·贝耶内术后12个月的检查结果。/BBC
2014年1月，安德马里亚姆去世。尸检显示，人造气管根本没有和其自身组织合成一体，轻轻一碰就能掉下来。看不到任何长出健康组织的迹象，只有炎症细胞、脓液和死去的组织。
同年2月，4名KI下属医院医生给时任副校长安德斯·哈姆斯滕 （Anders Hamsten） 写联名信，指控保罗有7篇论文存在学术不端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柳叶刀》2011年刊发安德马里亚姆手术一文时，这4人都曾署名。
安德斯、乌尔班等人和这4名医生多次会面，对话大半年。最后，院方称保罗没问题，不存在学术不端。安德斯还表示，如果不服，可以写正式材料，向学院伦理委员会举报保罗存在学术造假行为。
4人杠上了。他们写了一份报告，长达400页，于当年8月递交。他们以为，报告会像炸弹一样，“震惊四座”。
结果没多久，4人因违反“病历法”、非法阅读患者病历，被KI列为调查对象。
为平舆论，安德斯邀请第三方调查员，对保罗展开调查。受邀者是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班特·格尔丁 （Bengt Gerdin） ，知名麻醉和重症监护学教授。
他花了1年时间，得出结论：保罗的学术造假，成立。
神奇的事情又发生了。2015年8月，KI发布声明，承认保罗的研究存在一定问题，但没有严重到造假程度，决定继续信任并聘用保罗。
图片来源于SVT
要锤得锤
连年的不消停，引起SVT关注。
电视台节目制作人向保罗提议，希望跟拍他的工作情况。保罗同意了。“他或是想借纪录片翻身。”BBC分析道。
2016年1月3集纪录片《Experimentent （实验） 》在SVT开播。它不仅给保罗掘了坟，还让整个KI陪葬。
《实验》详述了两名患者的就医经历。第一个就是安德马里亚姆。纪录片采访他的家人、手术医生，展示了他的气管镜检查结果。没有任何医学知识的普通观众都能从中看出，人造气管里都是血淋林的坏死组织。
另一个患者故事发生在2012年的俄罗斯。保罗在当地一家医院申请到伦理许可，能在相对健康的患者身上，试验人造气管。他称，过往手术患者去世，就是因为其基础健康状况太差，即使手术成功也活不久。不是人造气管的质量问题。
这名患者名叫尤利娅·图立克 （Julia Tuulik） ，曾是舞蹈老师，因严重车祸出现气管受损。医生在她的脖子上做了气管造瘘，以完成呼吸。她必须按住那个洞，才能说话。
俄罗斯医生认为，尤利娅完全可以靠气管造口，正常生活数十年。但爱美的她不想脖子上有个洞。
经保罗主刀的塑料人造气管移植术后，不到1个月，尤利娅就出席新闻发布会，成为“世界名人”。紧接着，她的人造气管压塌，被迫二次手术、换了一根，但很快出现严重感染。“她的呼吸都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味。”尤利娅的母亲说。
2年后，尤利娅不治身亡。
《实验》查询发现，2011-2014年间，保罗做过9例人造气管手术。/BBC
纪录片还曝光了一些内容，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至少15%的瑞典国民看完3集纪录片。在排山倒海的民意面前，KI摁不住舆情了。
学院请求瑞典当局介入调查，并邀请瑞典国家伦理审查委员会外部专家组审查保罗的论文。学院还致信全校职工，承认该事件可能引发信任危机。
专家组确认，保罗在论文与医学试验伦理申请中，均存在造假行为，比如夸大患者病情、使其能获得“同情治疗”。在KI完成手术的3位患者中，仅1人签署了同意书。3场手术用到3根植入气管，材料都不一样。在至少两台手术中，保罗都使用了促生长药物，但该药并没有取得瑞典药物局上市许可。
2016年2月，KI解聘保罗，合同终止时间为当年11月。KI给出的理由是，保罗在俄罗斯机构兼职，且从事内容有损KI声誉。那家“兼职”机构是俄罗斯库班国立医学院，次年4月也和保罗解约了。
在学术资历被人检视之际，保罗还被挖出在已婚状态下，“骗婚”美国NBC新闻台制片人贝尼特·亚历山大 （Benita Alexander） 。
“他谎称，婚礼宾客名单上，会有奥巴马夫妇、克林顿夫妇、普京、萨科齐等其他世界领导人。安德里亚·波切利将来献唱。教皇方济各会主持婚礼。”《名利场》2016年报道称，直到有一天，贝尼特发现保罗所谓邀请教皇主持婚礼的时间，和教皇访问南美的日程重合，谎言才揭穿。
贝尼特·亚历山大（Benita Alexander，右）和保罗合影资料图。/ABC News
难辞其咎的KI
2017年10月，瑞典检方宣布调查结果，称保罗和4名患者死亡事件相关。同期，瑞典国家伦理审查委员会确认其和合作者有6篇文章，涉及学术不端行为，要求撤回。
2020年，瑞典检方表示，将再启针对保罗的刑事案件审查。截至这一年年，保罗累计撤回8篇论文——但2008年《柳叶刀》一文至今还挂在网上。
多名KI高层也被追责。和保罗续约的KI副校长安德斯等，被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除名。推荐其入职的乌尔班教授主动辞职。
《卫报》报道，截至2017年9月，保罗为全球至少17位患者，植入塑料人造气管。大多数人已死亡。仅少部分在术后早期取出植入物，幸免于难。
《卫报》称，KI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保罗的简历很可疑，KI仍然聘用了他。在保罗推进人造气管手术时，KI没有进行适当的风险评估，没有追问伦理委员会是否批准。”
“KI的研究人员参与了手术讨论，追踪患者后续情况。KI几次把植入手术列入自己的科研立项，在评估学术经费使用情况时，把手术当成正面例子。领导层们期望超级巨星干出大事，为研究所带来声望和资金。为此，他们不惜打压那些提出质疑的医生。最终，KI把自己拖入泥地。”
图片来源于BBC
资料来源：
1.Time to retract Lancet paper on tissue engineered trachea transplants. BMJ. 2022; 376. doi.org/10.1136/bmj.o498
2.Lancet will not retract discredited paper on tissue engineered trachea transplants.
BMJ. 2022; 376. doi.org/10.1136/bmj.o600
3.Paolo Macchiarini. WikiPedia
4.How a star surgeon's personal and professional lives converged to expose his lies. ABC News
5.The Biggest Lie in Medical History. Successful Tracheal Regeneration as the first step to other（hollow）organ regenerations. Pierre Delaere. CC BY-NC-ND 4.0
6.Paolo Macchiarini：A surgeon’s downfall. BBC
7.Dr Con Man：the rise and fall of a celebrity scientist who fooled almost everyone. The Guar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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