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我们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夜,这一夜让我的一生成为漫长的黑夜,被加上七重封印。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的脸,在静默的蓝天下,他们的身体渐渐蜷曲。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火焰,从此以后一直在消耗着我的信仰的火焰。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黑色的沉默,永远剥夺了我生的欲望的黑色的沉默。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时刻,我的上帝、我的灵魂被谋杀,我的梦想化为荒漠。
我永远不会忘记,哪怕注定与上帝活得一样久。永远不会。
我们奉命进入一个长长的棚屋,屋顶上有几扇泛着蓝光的天窗。地狱的前厅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那么多惊惶不安的人,那么多叫喊声,那么多牲畜一般的残暴。
十来个囚犯手里拿着棍子到处乱敲,不管是谁,毫无理由。他们嚷嚷着:“脱光衣服!快点儿!出来!只准把腰带和鞋子留在手上……”
每个人都必须把衣服扔在棚屋的角落里。那儿已经有一堆衣服了。新的和旧的西装,被扯破的大衣,还有些破破烂烂的衣服。大家都光着身子,冻得发抖。
屋子里有几个党卫军军官兜着圈子,在找身强力壮的人。如果这里欣赏的是雄壮,也许应该装出强壮的样子?父亲的想法正相反,最好不要太显眼。别人的命运也会是我们的命运。(后来,我们发现自己当时想的没错。那天被挑中的人编入了特别行动组,在焚尸炉工作。我们镇上一个大商人的儿子贝拉·卡兹,一个星期前随第一批人来到比克瑙。得知我们到了,他托人传话,他就因为身体强壮被挑中了,亲手把自己的父亲送进了焚尸炉。)
棍棒如雨点般落下。
“去剃头发!”
我手里提着腰带和鞋,被带往理发师那里。剃刀剃去了我们所有的头发,扫光了身上的毛发。我的脑袋里始终转着一个念头:不要离开父亲。
从理发师的双手中解放出来之后,我们开始在人群中游荡,碰到了不少朋友和熟人。遇见他们让我们内心充满了喜悦—是的,喜悦:“感谢上帝!你还活着……”
有些人在哭。他们用尽了余下的力气在哭。为什么他们会被带到这里?为什么他们没有死在自己家的床上?哭泣让他们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
突然间,有人冲上来抱住我的脖子—耶希尔,锡盖图犹太教堂拉比的兄弟。他热泪滚滚。我相信他是因为自己还活着而哭,喜极而泣。
“别哭了,耶希尔,”我对他说,“让我们为别人感到遗憾吧。”
“别哭?我们正踏在死亡的门槛上。我们很快就要迈进去了……你明白吗?要迈进去了。我怎么能不哭呢?”
透过屋顶泛着蓝光的天窗,我看见夜在一点点消散。我不再感到害怕。一种非人的疲惫压垮了我。
那些不在了的人甚至不曾触动我们的记忆。“谁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们仍在谈论他们,却并不为他们的命运而忧虑。我们没有能力思考任何事情。感官统统不再运作,一切都模模糊糊。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自我保护、自卫和自爱的本能都消失了。在清醒的最后一刻,我感觉我们仿佛是遭到诅咒的灵魂,在虚无的世界里游荡,我们被判在各个空间流浪,找寻人类的救赎,找寻忘却,直至人世的尽头—注定找寻不到。
早晨五点钟左右,我们被赶出棚屋。又一次挨了牢头的打,但是我已经不再感到疼痛。刺骨的风裹着我们。我们光着身子,鞋子和腰带拎在手上。一声令下:“跑步!”我们跑了起来。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一个新的棚屋。
门口放着一只汽油桶。我们被命令消毒。每个人都把身子浸湿了。接着是洗热水澡,速度很快。从水中出来后,我们被赶到屋外。再跑。又是一座棚屋,这里是仓库。长长的桌子上面堆着小山一般的囚服。我们跑过去,他们把裤子、上衣、衬衫和袜子抛给我们。
片刻之后,我们已经不再是人了。如果不是在如此悲剧的场合,我们一定会大笑不止。真是奇装异服!迈尔·卡茨是个大个子,他的裤子却是小孩的号码,而瘦弱的施特恩整个儿淹没在他的上衣里。于是大家进行了必要的调换。
我看了一眼父亲。他变化真大!他的眼睛如此暗淡。我想要和他说点什么,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夜色完全消失了。晨星在天空中闪烁。我也一样,完全成了另一个人。那个研究犹太教法典的大学生,那个曾经的孩子,在火焰中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与我相仿的躯壳。黑色的火焰进入我的灵魂,吞噬了我。
几个小时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已经丧失了时间概念。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家的?而聚居区呢,火车呢?只有一个星期吗?还是一夜?—只有一夜?
我们在这冰冷的风中站了多久?一个小时?只有一个小时?六十分钟?
这一定是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