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思想史专业博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校学术委员会委员)
(文章节选作者《中国的民族主义:一个巨大而空洞的符号》一文。
一个巨大而空洞的符号
在中国的知识界里,曾经流传着这样的观点:认为中国的历史不同于欧洲,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的民族国家,因而民族主义思想在中国也是渊源流长。这种观点无疑是对历史的误读。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古代中国从来不曾出现过民族主义的观念,仅有的只是对一家一姓之王朝或华夏文化的认同。梁漱溟先生就认为:“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极度缺乏国家观念,而总爱说‘天下’,更见出其缺乏国际对抗性,见出其完全不像国家”。这种并非以民族国家或政治共同体,而只是以王朝(国家)或文化(天下)作为界定群体的观念,只是一种“王朝中国”或 “文化中国”,而且王朝的合法性在于代表文化的正朔,“它原是基于文化的统一而政治的统一随之,以天下兼国家的。”传统的中华民族的边界十分模糊,只要在文化或政治上巨服于自己,便可承认它为华夏大家族的怀抱。钱穆说:“中国人常把民族观念消融在人类观念里,也常把国家观念消融在天下或世界的观念里,他们只把民族和国家当作一个文化机体,并不存有狭义的民族观与狭义的国家观,民族与国家都只是为文化而存在”。因此,古代中国与其说是民族主义的,无宁说是以文化为中心的普世主义的。
只是到了十九世纪下半叶,当西方列强以血与火涤荡了华夏中心论的古老梦想之后,中国人才被迫以陌生的国家观念取代了传统的天下观念。在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和对抗之中,人们对由种族、地理、文化和历史纽带联结在一起的民族共同体逐渐有了自我确认,才产生了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意识。然而,对民族共同体简单的、质朴的认同,仅仅是民族主义的原生形态,还带有强烈的情感成分,如果要上升到理性的层面,还必须对该共同体所特有的价值体系、社会制度以及行为规范作进一步的建构。也就是说,原生形态的情感认同仅仅为现代民族主义提供了一个形式性的外壳,更重要的工作是要使这样一个外壳“实”起来,在其内部拥有实在性的内容。
认同民族主义的外壳,是比较简单的事情,只要通过国际间的交往和对抗,就可以实现,而确立其独特的内涵,则复杂、困难得多,因为它与整个国家的现代化变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没有现成的东西可以凭藉,需要实实在在的建构和再创造。这里要着重指出的是,一个国家民族主义的形成与现代化的变迁,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过程。现代化,成为民族主义“实在化”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背景,甚至可以这样说,民族主义的“实在化”本身,就是一个国家现代化的过程。
从理论上说,民族主义与现代化呈现一种正相交关系,西欧、北美的民族主义形成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对于中国这一后发展国家来说,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要更复杂一些。中国的民族主义情感,主要是受到西方列强侵略的刺激,而现代化在当时又无异为西化,于是,对于中国人来说,西方具有了敌人和老师的双重身份。正是这双重身份,使得现代化与民族主义的关系变得扑溯迷离起来,在许多时期,尤其是民族危机的时刻,西化与质朴的民族主义情感常常显得格格不入,甚至直接发生着冲突。
美国当代著名的政治观察家白鲁恂谈到,民族主义的发展必须超越种族或民族归宿的要求,建立实质性的内容去激发大众的情感、设立规范和准则,限制领导人的行为。但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缺少象美国的独立宣言、人权宣言、宪法这样的神圣象征,也没有英国那样的议会制度和一整套行为规范,显得分外单薄。这样,尽管中国的民族主义情感形式形成较早,大致在甲午海战以后就初具形态,但它的内容却迟迟不能“实”起来,始终停留在激烈而浅薄的排外情绪上,即一种粗鄙化的反西方主义。而且,民族主义的情感越是炽烈,它的现代化内容就越是难产。民族主义在中国,成为一个巨大而空洞的符号,徒有激情洋溢的爱国情绪,而始终缺乏稳定的、持恒的、为共同体的人们所基本认同的价值体系、社会制度和行为规范,而这些迫切需要建构和认同的实质性内容,恰恰又是中国的民族主义所最匮乏的。
反西方主义是一种粗鄙化的种族主义
由于近代以来中国的民族主义徒有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躯壳,一个世纪以来,不少党派、社会集团和知识分子都企图以某种东西去填补这一空洞,比如用某种政治意识形态的内容作为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对象,或者回归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重新弘扬儒家的价值理想等等。但是,这一切努力不是以某一党派的特殊利益冒充民族的普遍利益,就是一厢情愿地以古代的文化认同替代现代的政治认同,其实质依然等同于传统观念中的“王朝中国”或“文化中国”。这样的“民族主义” 内容建构尽管可能具有某种一时的填补真空的功能,却经不起稍长一些时段的历史检验,——暴露出无法整合民族、凝聚人心和规范行为的拙处,很快被时间所抛弃。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犹如一尊被抽空了内在灵魂的蜡像或稻草人,无法找到自己真实的历史位置,徒有虚张声势而已。
一旦民族主义失去了其内在的精神灵魂,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民族主义成为盲目排外、妄自尊大或自以为是的代名词,民族主义蜕变为粗鄙不堪的反西方主义。本世纪初的义和团就是反西方主义的一次可笑表演。尽管义和团是从反抗西方的强权伊始,有令人同情之处,然而,由于这种“爱国”的反西方主义不具有任何现代性的精神内容,甚至与现代化的发展趋势背道而驰,所以其实质无疑成为一种最糟糕、最落后的种族主义,一种顽固拒斥现代文明的种族主义。这种发端于社会底层的粗鄙化的种族主义,又是以传统的“王朝中国”或“文化中国” 为认同背景的,所以具有极强的保守主义性格,一方面容易与知识分子中的民粹意识合流,另一方面也更乐意被统治者所利用,成为统治者抵抗现代变革、维持现实秩序的最好藉口和最现成的社会资源。
今天,尽管反西方情绪所依赖的语境有了很大变化,但那种精神脉络依然清晰可辨。有评论为中国的民族主义辩护,认为其所凭藉的中华文明传统是和平的、温和的和非扩张性的。固然,中国文明不同于伊斯兰文明,较少具有极端排它的、原教旨的侵略性格。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一种民族主义如果长期缺少现代理性的实质性内容,而始终停留在非理性的情感层次,那么,其中内含的排它性成分仍然具有潜在的暴力性。当种族化、粗鄙化的反西方主义处于劣势时,可能是 “温和的”、“和平的”,然而一旦真的实现了“富国强兵”,圆了所谓的“强国梦”,由于没有现代理性的内在制约,民族主义中那种情绪化、非理性和种族化的成分,未必没有可能导致一种黩武的冲动。要知道,近代以来落后挨打的历史教训使得中国人比西方人更相信社会达尔文主义,相信所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相信唯物主义的“武器的批判”。现代中国人早已将老祖宗的“不争” “无为”忘记得一干二净,绵延一个多世纪的抵抗外敌、内部残杀和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形成了中国文化的新传统,即所谓“斗争哲学”。有什么东西可以保证,这样的“斗”文化(当然不会仅仅是文斗而没有武斗)没有或不会渗透到我们的民族意识和反西方的情绪中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