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在民国的诸多大师中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他的生活与同时代的文人相比显得极为平淡,他既不像郭沫若先生等人那样跻身于政治领域,也不似鲁迅先生等人那样是时代当红的明星。纵观陈寅恪先生的一生都相当默默无闻,当然“默默无闻”这个词是相对而言的,在历史学界陈寅恪的名字一直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存在。陈寅恪先生求学30多年而后教学40余年,他一生的学术成就卓著非凡而获得业内的广泛赞誉,先生本人即便是在晚年目盲足膑的情况下也始终没有放弃他的学术研究,其学术与人格实在是令人仰止。
陈寅恪先生与王国维先生一样,一生布衣裹身的他们有着自己的操守和坚持,即便是他们的某些观点在今天看起来不甚高明,但王国维先生当年的纵身一跃总是令人泪流满面。“独立之精神,自由之灵魂”是陈寅恪先生最为人感念的话语,而他一生都在践行着自己的誓言,即便是在那个时有动荡而几近飘零的年代,他都从来未曾有过半点动摇。“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亲朋”这句平平淡淡的话是先生一生的写照,也是直到今天我们仍旧怀念他的原因,“最是文人不自由”,那么似先生这般的大师再去何处寻求?
陈寅恪先生出身于江西一个著名的书香门第,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陈封怀等等近代著名的官员、诗人、画家、学者都是出自这个家庭,而陈寅恪先生在幼年时期就受到了相当良好的教育。陈寅恪先生在5岁之时就开蒙了,他的祖父陈宝箴为他延请了私塾先生,并且给予了陈寅恪等人一个相当自由的学习氛围,“第一不打学生,第二不背书”是陈宝箴与私塾先生商量好的守则。陈寅恪先生成年后的独立与自由大概就是由童年的这种宽松自由的氛围而来吧,而在他幼年之时就已经显示出了极强的学习能力,《四书》、《十三经》这样的经典他大都能够背诵,而《汉书》、《史记》、《新唐书》等等史籍他都有所涉猎。
12岁的陈寅恪先生便开始负笈东渡远赴扶桑,他在日本待了整整四年后因脚气病发作回国,而后便进入了上海复旦公学。在这所学校里先生遇到了日后著名的两位科学家竺可桢和徐子明,而在此期间所学习的西方科学知识也为他打开了新的大门。1909年先生远赴德国求学,在柏林大学学习语言文学两年之久,1910年的陈寅恪先生已经是一个心怀天下的成年人了。他听闻因清廷衰落而导致新罗被东瀛吞并,在国内所见所闻皆浮现于眼前,愤然而作了“兴亡古今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的诗句,显示出了他的与众不同。
在此之后的陈寅恪仍旧是孜孜不倦地求学,瑞士苏黎世大学、巴黎大学、哈佛大学都留下了先生求学的足迹,而陈寅恪本人更是与吴宓、汤用彤二人并称为“哈佛三杰”。《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曾经有过“宁国府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子”这样话,而陈寅恪先生在哈佛的表现恰恰是如此。当时的中国留学生们很多都沾染了西方人的坏毛病,吃喝玩乐逍遥快活而不以学术为目的,同为清华学术巨擘的钱钟书先生后来在《围城》一书中以方鸿渐这一人物讽刺了这些人,陈寅恪先生与这些以“镀金”为目的的留学生们有着天壤之别。
庚子年的退回的部分赔款被用来建立了“游美学务处”,这便是清华大学的前身了,1925年身在德国求学的陈寅恪先生被聘请为了“四大导师”之一,其余的三位分别是王国维、梁启超和赵元任。历史就是如此的吊诡,颇具有讽刺意味的“游美学务处”的导师们偏偏是如此有风骨的人物,不知这是幸运抑或是不幸。总而言之,陈寅恪先生其后在清华一待就是40余年,他几乎用尽了自己的余生去践行“自由与独立”这两件事情。然而,陈寅恪先生的独立是有根基的,那便是千百年来读书人挥之不去的“家国情怀”;而先生的自由也是有条件的,这就是严谨的治学态度和缜密的思维过程。
先生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极为精神,他所讲的《晋至唐文学史》不像一般的教授那般“微言大义”,而是从中国传统的“小学”也就是句读、训诂之学开始抓起,强调“读书须先识字”。先生的“识字”不是指的认识字就可以了,而是对于一个字的来源、语音、语义、演变以及不同语境下的意味都详细阐述,这里面的工夫就不是一个字两个字能够说得清的了。更为重要的是先生讲课不以自己为准,而是以史料书籍为准,为此他每次上课总是要抱着一大堆书籍进入教室,常常是累得满头大汗。
陈寅恪先生在清华任教时期不搞办公室关系,而对于学术更是遵循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态度。由此陈寅恪先生的收入实际上与其他教授相比较为微薄,常常因买书、藏书这些事情就占据了一大半的工资,生活相当清贫。这个时候的先生实际上身体已经相当差了,他先是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后来又因为看不见摔坏了腿,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放弃过学术研究,反而更加投入地工作。
1969年10月7日,一代大师在中山大学去世,享年80岁。先生去世之后在海内外引发了极大的震动,许许多多的人都发表了纪念先生的文章,此后更是引起了长达30余年的“陈寅恪热”。先生生于满清末日黄昏之时,此时真可谓是“神州沸腾,寰宇纷扰”,而他的一生经历更是伴随着影响中国的诸多大事件度过的,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北伐抗战等等一系列事件都给先生烙上了时代的烙印。而先生的一生都与书香为伴,求学30余年教学40余年,即便是婚姻大事也是在将近不惑之年才草草决定的。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曹雪芹借《红楼梦》抒发自身的身世感叹,而在清华学者的回忆录中多次被提到的“怪人”陈寅恪,又有何人能够明白他的痴呢?身逢乱世的这个人一生都只在做一件事,无论是诱惑还是威胁,他都从来不放在心上。噫!真真是如他所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做了他一生的注脚,先生一去不知多少人怀念至今。明人张岱曾有一篇《湖心亭看雪》,其中一句令人难以忘怀“莫道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如此人者真的多吗?只能如孔乙己般摇摇头,“多乎哉,不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