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家世的过分强调,在我看来是有问题的。今天中国人的族谱,都会写我们家里曾经出过什么名人,包括我回家时,人家也说:“你做得不错,祖上是哪一支?”我说我父亲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父母亲都是这样,祖上也差不多,从来没有找出我跟陈后主或者其他姓陈的名人有什么关系。我不相信这种族谱。
中国人的族谱绝大部分都是明代后期编的,诸位可以去看一下,在广东和福建,大致有这么几个大的姓氏,有人说“陈、林、蔡天下居一半”,这几个姓氏在我们那里人口特别多。我家是从泉州迁过来的,再之前是从中原迁到泉州的,但是颖川陈氏又是如何影响到这里的?没必要这么拉关系。今天中国人一大堆的族谱、一大堆的家世,我是不太承认的。而且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推卸自己的责任,把自己的努力全部寄托在家族所谓的曾经有过的辉煌上。净是阿Q那一类的说法:我祖上比你还富呢。这是我想讲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对中国人对官位的迷信特别不以为然。
在我读书的时代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经常说大官是好人还是坏人,而今天已经没有好坏了,只有大官。以前在阶级斗争时代,假定家乡有个亲戚是国民党的师长,我们都会避而不谈,因为怕受连累。而今天已经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秦始皇还是唐明皇,只要是官就行,所有的人动不动就说什么级别。我读书的年代没有副国级、正部级、副省级、副科级这一大堆的论述。可是今天经常会有人这样问。甚至有人问我,你当过中文系主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是什么级别?所有的人都问你是什么级,所有的人都迷信官位,这个状态是非常可怕的。
几年前在一个重要的活动上,主持人问我:除了北大中文系教授,你还有没有别的更好听一点的头衔?我说没有,就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很不幸,北大中文系主任我当了四年,退下来以后,至今还有人会这么介绍我。我说你知道吗,教授比主任大。教授是永远的,主任是短时期的,而且真正做得好的人,只要一个教授头衔就行了。今天中国这个迷信官位的状态是非常不正常的。
我毕业的大学叫中山大学,中山大学在广州,那个校园原来是岭南大学。1923年孙中山到岭南大学视察,题词:“学生们要做大事,不要当大官。”这句话就刻在岭南大学的礼堂前面。我读大学的时候每天经过那里,每天都面对孙中山的题词。结果有一年回去的时候,那个题词不见了。我就写文章批评,觉得这是中山大学的灵魂。中大马上给我打来电话说:“陈教授,不是这样的,是因为装修,题词还会重新放上去。”果然后来又放出来了。到今天为止,中山大学还是以这句话为荣。
我经常回中山大学去参加校方组织的活动。我的同学是当广东省委副书记的,但校方为了表示他们对教授的尊重,在介绍的时候都是先介绍教授,然后才是某某书记。我知道,当然是省委副书记对学校的贡献更大,可以给大学帮很多的忙,而我只是一个教授而已,但学校希望用这个办法体现对学问的尊重。他们解释得很科学,说远方的客人要先介绍,我是从北京过来的,其他人就在广州。我的同学也不会计较,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自信,知道当官的力量比一个教授大得多,所以不会介意学校先介绍我再介绍书记。
但是后来越来越令我不高兴的是,在好多会议上,可以看出主席台上是按照级别排列的,从大到小,而且有时候如果来的是大单位里的小官,也要坐到前面。比如说教育部来了一个处长,也必须安排在前面,因为他代表了上级。诸如此类的排列顺序让我感到非常困惑,好在我已经习以为常了。经常会碰到主持人说:“今天到会的有某某部长、某某省长、某某厅长、某某处长,因为时间关系就不一一介绍了,在座还有什么什么人‘等’。”我就属于那个“等”。我已经非常习惯了,一点没有脾气。但我不知道我的学生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状态,也不知道在这种风气影响之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会是什么样子的。
前天,在我的师兄老温的座谈会上,有一个朋友说起来,他参加家长会,老师让孩子们各言其志,有人要当大官,有人要当商人。他特别伤心地说:“我们当年读书的时候各言其志,都说要么当科学家、要么当医生,今天怎么都这个样子?”后来终于有一个孩子说要当警察,老师很高兴,问他为什么想当警察,回答是:“我想抓谁就抓谁。”还有另一个孩子说的也让他很惊讶,说想当小公主,爸爸回去后告诉孩子说:“孩子啊,没希望了,你爸爸不是皇帝,你这个小公主是当不了了。”
诸如此类的这一系列的风气变化让我们觉得很难接受。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来的时代不是这样的。今天的传媒和影视所灌输的竟然是这样一套制度,当年毛泽东说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舞台的时代”今天又回来了。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子,所以我有点伤心。
最后一个问题,我在大学教书,突然觉得今天的孩子变得特别脆弱。
昨天我给我的师兄老温写的文章,题目叫《百战归来仍战士》,就是打了大半天仗回来还仍然是战士的气质,老兵不死的意思。因为师兄现在75岁,还在读鲁迅,而且做了好多好多工作,回过头来还保持这个信念,我觉得挺好,所以就取了这个题目。我一个早年的学生说听了这句话特别感动,想起20年前他跟我读书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他至今记忆犹新而且到处传播。是什么话呢?我说:“做学问不容易啊,古来征战几人回。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做学问也如此,没有这样的信念就不要进来。”就是这句话让他记了几十年,再三传播。
而今天,我再也不敢跟学生这么说了,最近20年,学生们突然间变得特别脆弱,老师必须不断地说好话,稍微说重一点,学生马上就会接受不了,很伤心,很脆弱。我在想这是为什么呢?从小学到中学,最近20年,教育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据说是跟美国人学的。美国人都是鼓励、从不批评,今天说你特别好,明天说特别特别好,后天说特别特别特别好,只有这么鼓励,孩子们才会长进。我问了个美国人,你们有这么傻吗?他说没有。
其实,越差的学校,越是以鼓励为主,精英学校从来不是这个样子,都跟中国人一样,“古来征战几人回”,没有这种信仰、这种意志,你是走不到最后的。当然,为了让大家都安心,越差的学校越是哄你毕业就行了,只要你不跳楼,能够平平安安地走出校园,至于学什么、多大成就,跟学校没关系。所以每到毕业前夕,学校的校长、老师们都必须在安全第一和学术水平之间保持一个必要的平衡。但这个状态我觉得不太理想。其实还是那句话:古来征战几人回。如果像我刚才说的,“百战归来仍战士”,我觉得挺好的。当然,很多人不赞成,但是这种状态、这种竞争,或者说这种境界,至今依旧值得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