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网站首页即时通讯活动公告最新消息科技前沿学人动向两岸三地人在海外历届活动关于我们联系我们申请加入
栏目导航 — 美国华裔教授专家网科技动向学人动向
关键字  范围   
 
北大教授李零:一切社会机制的有效性都离不开“拿人不当人”
2022/11/4 15:07:20 | 浏览:1239 | 评论:0

北大教授李零:一切社会机制的有效性都离不开“拿人不当人”

 

原题为《“徒劳”的悲壮》

最近我老琢磨一个怪问题,即古代的“现代化”。我总觉得中国的“百家争鸣”和紧随其后的秦汉帝国,在思想气氛上和社会组织的设计上都有点象我们现在讲的“现代化”。

所以北成劝我读点福柯,特别是他讲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两本大作。我很感谢北成、远婴,感谢他们把我那本“束之高阁”的《规训与惩罚》(英文本)翻成中文,并把此书的姊妹篇《疯颠与文明》(亦英文本)也一并译出,让我和其他中文读者知道,在这样一个世界还有这样一个人,他吃着“现代化”,喝着“现代化”,但并不感恩戴德,也并不心悦诚服,冷水泼得你一头冰凉。

福柯是个大名鼎鼎的“怪人”,一位专门跟现代文明抬杠的“楚狂”。他的书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发明史”(他常用“发明”一词指下述组织”和“技术”的诞生)。

它既不是讲先民作弓矢网罟渔猎,从百草中选育五谷,从万兽中驯化六畜,埏埴陶冶制器,服牛乘马致远;也不是讲现代人引为自豪的电灯电话,飞机战舰,火箭、电脑、避孕套。

它讲的是一种更高级的“技术”(“权力技术学”或“权力经济学”),即人怎样把活生生的人任意改造,当作可抟之泥,可塑之器,可以“到处生根发芽的种子”,可以“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的牛羊。甚至还能把他们标准化、格式化、数量化,编为程序,组装成机器,只要电钮一按,顿时一片轰鸣;或者摘心换脑,使你习焉而不察,积非成是,达到指鹿为马的地步。

福柯的《疯颠》是讲现代精神病院的“发明”,《规训》是讲现代监狱的“发明”。书中有年代序列,有文献考据,据说也算严格的史学著作。可是他不写这不写那,单单挑中疯人院和监狱,专从这类“权力关系”来讲现代社会的演变轨迹和基本设计,拿它们当现代社会的缩影或象征,这却颇有庄生寓言的味道(书中术语也往往带有隐喻的色彩)。

福柯的书乍读令你惊讶(似乎危言耸听),继而让你害怕。仿佛身在阳光之下,心在恶梦之中,“过去”与“现在”可随意切换,“自己”与“他人”也时有混淆。“权力关系”像一张大网,紧张和压抑憋得你透不过气。

也许是孤陋寡闻吧?这样的书我还是第一次读到。

福柯的“发明史”,重点是讲现代。他说他没有兴趣“从现在的角度来撰写一部关于过去的历史”,而只想写一部“关于现在的历史”。(《规》29页)

《疯颠》一书,时间跨度有六百年。话题是从“疯人”在历史舞台上的出现谈起,即中世纪末随着麻风病的消退,疯人开始取代麻风病患者,成为社会排斥和隔离的新对象。然后是历述这种排斥/隔离机制的各种变形:文艺复兴时期(十四——十六世纪)是用“愚人船”放逐他们(就像舜投凶顽于四裔);古典时期(十七世纪)是把他们当“社会垃圾”,和罪犯、盲流一起关进收容所,叫“大禁闭”;启蒙时期(十八世纪)是把他们当“瘟疫”来隔离,叫“大恐惧”;终点是十九世纪,即把疯人与罪犯分开,当病人看待,与“正常人”隔离,实行“治病救人”的“人道主义”。这样才形成现代的精神病院。

同样,《规训》也是讲类似时段里的类似变化。它的聚焦范围虽然窄一点,主要是讲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刑罚制度的转变,即从菜市口杀头那样的“公开处决”到围以高墙深院的“隐蔽执行”,从五花八门的酷刑设计到形式单一的“统一惩罚”(只有“咔背儿”即死的极刑(如绞刑、斩刑、枪毙、坐电椅)和按罪行轻重递为增减的量化徒刑),但终点相同,强制改造之中也寓有“挽救”之义(通过“感化”和“反省”等等),由此发展出以“规训”为特点的现代监狱。

福柯讨论的时段同《资本论》大体相同(书中多次引用此书和马克思的其他书),焦点也是十九世纪,十九世纪以前的“血泪史”是被当作现代社会的“史前史”。十九世纪以后,马克思没见,福柯也没讲。这不是他的忽略。因为在他看来,本世纪仍是十九世纪的直接延续(书中提到一九七二——一九七四年的法国监狱暴动),并非资本主义的“新纪元”。

读福柯的书你会发现,他的风格不仅是“出奇制胜”,喜欢讲偶然,讲断裂,讲意想不到的变形,其实他还有个特点是专爱“揭老底”,喜欢讲“万变不离其宗”,讲“换汤不换药”(后者和他的价值判断关系更大,并对“打通古今”很有用)。

人家越是说“进步的不得了”,他越要说“退步也不少”。比如从中世纪的麻风病院到现代的精神病院,从车裂达米安(Damiens,刺杀法王的凶手)到现代监狱,前后的反差已足够强烈了吧?但作者的用意却根本不在“忆苦思甜”。他反而是想提醒读者:“权力机制”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梦魇,即使它的形式已经面目全非,但类似的“发明”总有功能的连续。

总之,在福柯眼中,这不过是大毛虫变成了花蝴蝶。

人类社会组织并不就是人力的集合(“团结就是力量”),其功用也未必在于对付自然灾害或狼虫虎豹。在福柯看来,它的一切精巧设计(哪怕是最文明的设计),主要都是为了对付“人”——我们这些聪明固为众灵之长,凶残实亦超过猛兽的“裸猿”。

人对付人的办法一向很残酷。比如在中国古代,有一项至今还让我们自豪的发明是名曰‘蹴鞠”的足球。据马王堆帛书《十六经》,黄帝杀蚩尤,剪其发做旌旗,剥其皮做箭靶,充其胃做足球,腐其骨肉做肉酱,令天下尝之,以儆效尤。传说最早的足球竟是用人胃制成。那时的人对虐杀同类,甚至吃掉同类是并不感到脸红的(《水浒传》中的英雄也往往吃人)。

酷刑的延续相当长,废止相当晚,而且至今不能彻底。尽管古代的“肉食者”早就有人从吃牛羊而想到自己,终于“不忍其觳觫”而“远于庖厨”,“除秦苛法”(?)的汉代也有过“除肉刑”的壮举(参看沈家本《历代刑法考》的《刑法分考》五),但它作为一种制度受谴责而废止,离现在可非常近。比如福柯讲车裂达米安,那种撕筋裂肉、死去活来的场面,二百年前在欧洲还是家常便饭。

前不久,我在赛克勒/弗利尔美术馆做研究,曾从该馆收藏的《The BishOp Papers》看到一批清末行刑场面的照片,其中有泼妇骂人所谓“挨千刀”的“凌迟”(当时典守档案的Colleen Hennessey女士还以为我是无意翻到,竟连声道歉,说不该让我看到“这些令人难过的场面”)。这种技术性极高(寸割而不死),表演性极强(万人争睹)的酷刑,其废止已到一九○五年(而且据说还是沾了“友邦不悦”的光),距今更不过八十多年。可见人类的进化是多么慢。

对现代社会的“井然有序”和“富于人道”,福柯并不认为是道德改善和知识进步的结果。在他看来,人类懂得“诛心”的妙用(“武斗只能触其皮肉,文斗才能触其灵魂”,“用一个人的大脑代替亿万人的大脑”或“用亿万人的大脑代替每个人的大脑”),学会用“规训”来制服人的肉体和灵魂,变得“文明”起来,乃是权力机制自身的演变。

酷刑既缘于暴政和叛乱互为因果,则其废止亦必在于双方的“撤火”,即“犯罪的暴烈程度减弱了,惩罚也不那么激烈”(《规》73页),以及随着经济活动的重要性越来越突出,犯罪形式开始由流血型更多转向诈骗型等等。

福柯讲现代监狱,特意提到十八世纪理性的一项杰作,即受当时流行的环形建筑影响,边沁发明的“全景敞视监狱”。这种监狱有点像欧式体育场(起源于希腊、罗马),但观看者和被观看者的位置正好相反。囚犯是关在环形四周,如群星拱北斗而朝向中心的监视塔,令狱吏可以一览无余,而他们却看不见狱吏。这设计巧不巧?够巧了吧。可福柯说,它恐怕是受勒沃(Le Vaux)设计的凡尔赛动物园的启发,其实仍然未脱“困兽之笼”的原型(就像我们从出租汽车仍可看出黄包车的原型)。

在福柯所说的“规训机制”(监视、考评和记档案等)中,“监视”这一环特别重要(法文本‘规训”即作“监视”)。过去我在山西农村当老师,当地还保留着私塾的遗风,上课讲得少,背得多,放学前还得“写仿”(摹写老师的臭字)。有位同行有绝招。他把办公室兼卧室设于教室后墙的隔壁,墙上开一小窗,窗上捅一小孔,只要预先授读一遍,即可回屋大睡,令学生觉得背后有眼,一直吟诵不绝。(人只会“向前看”,不象兔子,视角可以超过三百六十度,逃跑时无须瞻前顾后,他最怕背后打黑枪)

我体会,现代社会的“没人管’或曰“自由”大抵如是。它后面都有这种“看不见的眼”(当然还有通神的钱,即亚当·斯密所说“看不见的手”)。这个“困兽之笼”可以不设栅栏,照样叫你就范其中,就像中国古代兵书讲的“太公钓鱼”或法家讲的“形格势禁”,不愁你不上钩,不怕你不老实。

在福柯的书中,他所谈的社会组织多是些可即小见大的局部组织,如军队、监狱、工厂、学校、医院、修道院。它们虽分工不同,但机制相似,功能互补,有如犄角钩连、头尾相救的阵图,是一种很大的网络。

第一,它们都有社会排斥的机制,即把一切为保障社会的高速发展而甩下来,不能消化、不能处理,因而有碍“文明”秩序和“理性”观瞻的东西(如贫穷、犯罪、不发展和各种废料等等),抛弃于“秩序”之外,任其自生自灭;或隔离于“秩序”之内(当然是藏掖遮盖于某种角落),眼不见为净。精神病院是其象征。

第二,它们都有一整套强化训练的机制,可以像驯化犬马,或我们中国人养金鱼那样,一代代培育其遗传性征,最后都让你分不清哪是它真正的“天性”。这种训练是无所不在的(到哪儿都不能“缺乏组织观念”),足以保证按社会需要预先订制和合理配置他们,并把一切不合格的“废品”重新“回炉”。监狱是其象征。

北大教授李零:一切社会机制的有效性都离不开“拿人不当人”

在现代社会,“现代化”是个最多歧见也最多共识的话题。尽管由于阶级、种族和宗教的冲突(或穷人反对富人,穷国反对富国),对立双方总是剑拔弩张,但“现代化”对谁都是个“香饽饽”。特别是其技术化的特征,更是“挡不住的诱惑”。

读福柯的书,我老想起黄仁宇先生的近著《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和他的其他几本书。黄先生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长程的合理性”,一句是“千军万马,从数字上去管理”。

前一句是讲观察历史的方法。他认为道德义愤和意识形态宣传只会扭曲史实而无助其评价,历史上的许多“你死我活”,如果放宽眼界去看,渗上几百年,死上几代人,一旦超出当事者的“恩恩怨怨”,真相必落于“两造”之外。所以对现代的国共之争,他会持“各有一半功劳”之论,令人觉得好像“大水冲了龙王庙”。后一句是刻画“现代化”的特征,强调各种社会、经济和政治组织的充分发育和规范化,上下贯通和成龙配套,从而形成“超越国际的技术性格”。

读福柯的书,我们也会发现黄先生讲的那种“千军万马,从数字上去管理”,而且也一样可以领略到它的“技术性格”。甚至我还有一种感觉,它的许多技术设计,恐怕都不仅仅是属于“现代”的。

例如黄先生已提到,历史上的中国如秦汉帝国,就已有这方面的冲动。它不仅有庞大的文官系统(及相应的考核、选举、监察制度和档案制度)和内容详尽的法律,还有福柯说的“废止肉刑”和“量化徒刑”,当时整个社会被二十等爵和刑徒制度所覆盖,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前有虎狼,后有追兵”,“人”是处于一种残酷的“工艺流程”之中,那种“理性设计”,若对比于西洋史是足够令人惊讶的。

在福柯的书中,作者虽然讲的是同一历史现象,但他和黄先生的立意可大不相同。他所关心的已不是用“技术设计”来超越“意识形态”,而是对这种“设计”本身持否定态度。

他把现代社会的“理性设计”(即“社会秩序、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从众(conform-ity)的要求”)称为一种“庞大的静止结构”,它“使历史陷入既得以成立又受谴责的悲剧范畴的地方”(《疯》前言),并说“我们都意识到监狱的各种弊病,知道当它无效时是很危险的。但是人们无法‘想象’如何来取代它,它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解决办法,但是人们似乎又不能没有它。”(《规》232页)

“长程的合理性”在这里变成了“长程的不合理性”。

“现代化”在现代的“有效”和“有限”都是不争的事实。一方面,它既然植根于标准化、格式化、数量化这类机制,当然也就可以自动复制,自动扩展,也许会在某一天早上,真把这个世界弄得“一球样”(美国在这方面最典型)。

但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对“现代化”也并非逆来顺受,一直有激烈反抗(尽管它反而加强和完善了这个“现代化”,使之产生“抗体”,增强了它的“免疫力”——权力机制都有这种功能,古代农民起义有类似经验)。毕竟还留下了许多“化外的蛮荒”,“死角”和“漏洞”,各种“非正式制度”,可怜的“印第安保留地”和人文传统的顽固壁垒,既让它的设计者感到远未臻于完善,也叫登临废墟的怀古者感到“永久的失落”。

人与命运的抗争曾是希腊悲剧的主题。在现代思想史上,“实体”与“自我意识”,“人”(马克思称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与“唯一者”,“本质”与“存在”,还有现在时髦的“结构”和“解构”,到处也都有这种“强大”和“弱小”的对立。

福柯采用十八世纪的本来说法,把它们称为“理性”和“非理性”。从福柯的“发明史”我们可以发现,他所碰到的难题是一种固有的矛盾,即一切社会机制的有效性都离不开“拿人不当人”(所以个人对它的配合也就在于“别拿我当人”)。但是正如书中引用米哈伊尔大公阅兵时所说的话:“很好,只是他们还在呼吸”(《规》188页),美中不足的是:人毕竟不是东西。

在“理性”和“非理性”的关系上,福柯并没有打算用“非理性”去取代“理性”(以卵击石),也没有打算用“理性”本身去克服“理性”(以毒攻毒)。他没有为我们提供任何“可行性方案”,而只是提出了一种反叛世俗的理解,即专为一切“不正常”打抱不平,公开宣称“理性”乃是“另一种形式的疯颠”,而“非理性”才是前者的“真理”(疯子先于疯人院,罪犯先于监狱,后者是为了对付前者才发明,见《疯》前言)。

福柯为“非理性”的抗辩并非是在鼓励大家抽疯,而只是表达了他对资本主义“现代化”从根子(十八世纪理性)上的怀疑,表达了他自甘被这种“理性”视为谵妄和狂放。

福柯对“现代化”的揭露是属于“遗传机制”的揭露(把“权力”的“话语结构”当DNA)。也许正是由于他的“求之过深”,它留给读者的将是一种“无所逃死”的失望。人们可能会说福柯太悲观,但他的“无可奈何”却并非西西弗的滚石或吴刚伐树。它更像衔木石以填沧海的精卫,“徒劳”之中也令你惊叹其悲壮。

相关栏目:『学人动向
普林斯顿教授“辛辣”点评中国学生:一个普遍的「坏习惯」阻碍了他们的长远发展 2024-11-16 [81]
朱民:中国经济将面临巨大的结构性变化! 2024-11-06 [365]
巫宁坤:活下去,并且“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2024-11-04 [402]
周其仁:中国经济高位下行的根本原因 2024-11-03 [431]
张维迎:让我最痛心的是社会变得如此虚伪,如此假话连篇 2024-10-31 [536]
达龙·阿西莫格鲁:制度视角下的中国未来经济增长 2024-10-31 [490]
钱满素:献身精神本身不足以成为一种美德 2024-10-31 [487]
战争琐思录(一):关于诺娃 2024-10-31 [485]
​“中产阶级气质”批判——关于当代中国知识者精神状态的一份札记 2024-10-27 [650]
后生可畏!这位华裔才俊掌控着全球顶尖公司AI模型训练! 2024-10-21 [738]
相关栏目更多文章
最新图文:
Colleen Flaherty 翻译 刘勤:MIT教授发文《美国经济评论》 :生命科学受益于明星科学家们的死亡 :北京和上海金融人的最新鄙视链 :日本政府《氢能利用进度表》 :美国《2016-2045年新兴科技趋势报告》 :天津工业大学“经纬英才”引进计划 :浙江财经大学国际青年学者论坛的邀请函 (10/31-11/1) :美国加大审查范围 北大多名美国留学生遭联邦调查局质询 :天安门广场喜迎“十一”花团锦簇的美丽景象
更多最新图文
更多《即时通讯》>>
 
打印本文章
 
您的名字:
电子邮件:
留言内容:
注意: 留言内容不要超过4000字,否则会被截断。
未 审 核:  是
  
关于我们联系我们申请加入后台管理设为主页加入收藏
美国华裔教授专家网版权所有,谢绝拷贝。如欲选登或发表,请与美国华裔教授专家网联系。
Copyright © 2024 ScholarsUpdate.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