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卢梭,有那样异乎常人的履历,有那样古怪和偏激的性格;也不像伏尔泰,头上罩着一层圣者般的理想光辉,又有那样大的传播力和感染力;更不像莱布尼茨那样,虽然影响未彰,却是样样精通。如果以洛克的天才比莱布尼茨,比笛卡尔,则他似有不逮。他不如他们博学,也不如他们在那么多的专业领域都有突出建树。在科学上,笛卡尔是可以和高斯相提并论的人物;而莱布尼茨对微积分的贡献至少不比牛顿逊色。洛克则不然,他虽然也是一个全才,却不曾在这些专门领域有过特别的贡献,甚至也不像培根那样,以为知识奔走呼号为已任;他的知识是平和的,基础是扎实的,规范严整,没有奇迹。他也不像霍布斯那样大刀阔斧,敢于以无神论姿态向神学传统宣战。
在哲学方面,笛卡尔、康德或更有优势,但在政治领域,他们都远非敌手,况洛克之学风行之时,康德的影响还远未发挥出来。18世纪是一个启蒙的时代,革命的时代,又是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可以说洛克在人文学科、社会学科的基本范围内,都是一位为历史奠基的人物——他是他那个时代一位态度从容肯定而又影响巨大的导师级思想家。
在哲学方面,他对英国经验主义的作用,前面已经提及。他对整个西方哲学史的影响也是非同小可。尽管几位有影响的西学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位很平凡的人物,但他人物平凡,影响绝不平凡。罗素认为:" 从洛克时代以来到现代,在欧洲一向有两大类哲学,一类的学说与方法都是从洛克得来的,另一类先来自笛卡尔,后来自康德。康德自以为他把来自笛卡尔的哲学和来自洛克的哲学综合起来了;但是,至少从历史观点看,这是不能承认的,因为康德的继承者们属于笛卡尔派传统,并不属于洛克派传统。继承洛克衣钵的,首先是贝克莱和休谟;其次是法国Philosophes(哲人)中不属于卢梭派的那些人;第三是边沁和哲学上的急进主义者;第四是马克思及其门徒,他们又取大陆哲学成分,作了一些重要的补充。" 罗素的观点我们某些中国人或许不能完全同意,但其大旨并没有错。洛克的影响很大,在18世纪的哲学人物中,确实是数一数二的。直到现代,他的哲学对实用主义、实证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的影响依然未可低估。
洛克对后代哲学文化的另一个影响,或说更其突出的影响,是他的自由主义观念。洛克的时代,原来就是资本主义兴起和飞速发展的时代,前有荷兰和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后有法国革命和美国的独立运动。洛克生于其间,左右逢源,前瞻后顾——他的时代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历史机遇,而他也确实没有辜负这时代的厚望。他的自由主义观点,主要是个人自由和私有财产不容侵犯的观点,不但对当时的英国,而且对稍后的欧洲和为独立拼死奋斗并最终取得胜利的美国,其影响力都是无与伦比的。可以说,美国独立宣言中的一些基本立论,其最主要的理论来源,就出自洛克。
在政治理论方面,他是分权制衡观念的创始人。他的分权理论,直接影响了法国近代政体大师孟德斯鸠。分权学说,是近代西方政治学说的立论基础,是西方国家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西方近代一切政治革命、政治变化都与这个学说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直到19世纪、20世纪,凡打破其理论规则的政权,必定走向极端,甚至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这不是说分权理论就是万劫不复的永恒真理,而是说,在资本主义经济时代,唯有分权才能保证其历史发展所必需的民主秩序,才能防止希特勒、东条英机一样的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的畸形发展。只有分权,才有法治;只有法治,才有民主——分权是保证法治与民主得以实现的制衡机制。如此而已,岂复他哉。
在政治经济学说方面,洛克的劳动价值观念和他的个人主义价值观,也直接影响到他以后的许多著名经济学家,其中包括鼎鼎大名的魁克和亚当.斯密。洛克的经济思想虽未必十分成熟,却富有卓见。如他的地租思想,他的劳动价值理论,即为经济专家所重。但他的最重要的贡献,还是他的自由主义主张,他的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历史观念和他的放任主义经济理论。这三者互为表里,息息相关,构成自由资本主义经济时代的三大理论支柱。后来出现在美国的所谓" 最好的政府" ,就是最少管事的政府之类的名言名论,其始作俑者,不是旁人,正是洛克。唯其如此,他的政治经济学思想才在西方经济史上占据一席特殊地位——他是西方自由经济时代的哲学头脑。
在西方17世纪至19世纪这段极其辉煌与丰富的思想史上,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思想人物中,首推洛克、亚当.斯密、卢梭和康德,或许还有孟德斯鸠、休谟和黑格尔。而这些最著名的人物中,除去黑格尔以外,可以说其余几位或多或少都受到洛克思想的薰陶和启发。
除此之外,洛克对于后来的伦理学、心理学也有相当的历史贡献。特别对于心理学,理论借鉴价值尤多。他关于物质存在第一第二质的理论,虽然在哲学上未必是一种特别有价值的观念,但对后来的心理学却有特别的启迪作用。洛克认为,第一性的质只存在于物质当中,而第二性的质则因人的感觉而异。于是,心理学家得到启示。美国著名心理学史家杜.舒尔茨就这样介绍他的思想。他说:" 拿三只盛水器——一个放冷水,一个放微温的水,一个放热水。把一只手浸在冷水中,另一只浸在热水中,然后,把两只手都浸入微温的水中。这样,一只手感到水是温的,而另一只手感到水是冷的。
当然,水只有一种温度,它不能既是温的又是冷的。所以热和冷的质或经验肯定只存在于我们的知觉中,而不存在于水这种物体本身中。" 说水的温度只存在于人的感觉中,谬矣。然而,并非大谬不然。即使大谬不然,能证明这大谬不然的即是真理。况且,如果仅从心理学意义上理解,这观念确乎有些道理。比如同样一朵鲜红的花朵,我们请一位色盲者观看,和请一位视力极佳者观看,那效果必然是不同的;请一位植物学家和一位园艺专家或请一位艺术家来看,效果也不相同。艺术家想到构图,园艺家想到剪枝、施肥、上水,而植物学家想的是杂交和选种。如果把这花朵置于同样颜色的背景,则必定色彩全无;如果把她置于万绿丛中,那么,诗人一见必诗兴大发。
洛克又是一位特别幸运的思想家。说他幸远,因为他生逢其时,生逢其地,生逢其友,又生逢其遇。中国人所谓" 时也,运也,命也" ,这三条他可以说是都占全了。
他的时代,自然是没有说的——那正是自由资本主义走向成熟的时代。唯有这样的时代,才能给他以广阔的活动天地;他又生逢其地——他是一个英国人。不用说,在17、18世纪,作为一名英国人是最为幸福的,因为彼时的英国不但有最发达的经济,有最适宜学术自由的政治环境,而且还适逢1640至1688年两次英国革命。
洛克生于1632年,1640年英国革命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一个8岁的孩子,诗意地讲,他是生在革命年代的幸运儿。当克伦威尔执掌大权时,他已经是牛津大学的学生了。而恰当英国光荣革命发生的时节,他正好处在生命的成熟阶段。所谓"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他此时刚好56岁。于是,在光荣革命发生前,他就成了革命的倡导人,在光荣革命成功后,他又理所当然地成为光荣革命的理论信息的传播者。
宏观环境如此优越,已经令人羡慕,中观微观环境同样优越,更是少有其匹。讲中观环境,他是当时大科学家波义耳和牛顿的朋友。彼时牛顿的影响,正如日中天。他作为牛顿的朋友,自然容易乘青云而直上。比之倒霉而又固执的莱布尼茨的时运,真不知好多少倍。连罗素都说:" 在洛克当时,他的主要哲学对手是笛卡尔主义者和莱布尼茨。说来全不合道理,洛克哲学在英国和法国的胜利大部分要归功于牛顿的威望。就哲学家的身份讲,笛卡尔的威信在当时由于他在数学和自然科学方面的业绩而有所提高。但是他的漩涡说作为对太阳系的解释,断然比不上牛顿的引力定律。牛顿派宇宙演化论的胜利减低了大家对笛卡尔的尊崇,增高了他们对英国的尊崇。这两个原因都促使人心偏向洛克。"
在微观环境方面,还有他家庭的助力。洛克的生平比之他那个时代的任何一位风云人物,都显得过于平凡,以致使得那些一心为他作传的人都有些吃力和为难。他的出身对他十分有利,而他的经历,更使这艘幸运的航船找到一条顺风顺水的航线。
洛克1632年出生在英国一个并不特别富有的家庭,或者说,就类似于现代中国人常说的小康之家。他的父亲有些地产,又当过律师,或说是某位伯爵领地民事法官处的一个办事员。他参加过英国国内战争,并且取得骑兵大尉的头衔。在英国革命年代,他坚定地站在议会一边,属于革命积极分子。
洛克生在这样的家庭,实属三生有幸,因为出身小康之家,他对私人财产有一种特别的情感。没钱只要造反,钱多又要专制,唯在贫、富之间。对每个铜板的份量,都掂了又掂,比了又比,其知其觉确与贫者富者不同。他父亲又是个改革派,对他人生观的确立同样富有影响。他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国度,这样的家庭长大成人,又加上在牛津大学读书期间便阅读和研究了笛卡尔等哲学人物的主要著作,凡此种种,都使他积累和取得了作为一名未来资本主义自由主义思想家的必要的条件。
洛克一生经历也十分简捷明了。他虽然活了72岁,但并没有真的遇到什么惊风骇浪。他年轻时在威斯敏斯特修道院接受教育,20岁入牛津大学,大学期间,他研读了笛卡尔等人的哲学,又系统学习了化学、医学、物理等自然科学,为他以后作一名教授和私人医生打下了良好基础。洛克一生和牛津大学都有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从他入学起,直到他因为自由主义政治观念被迫离校止,他与牛津的学习和职业关系一直未断。
洛克一生命运,又和英国政治家艾斯里勋爵有重要关联。他自1667年开始作艾斯里的私人医生,他们两位不仅是雇主与雇员的关系,而且政治见解也极为相似。艾斯里1672年成为谢弗茨伯里伯爵,洛克也随这位伯爵在英国政治漩涡中越卷越深。
谢弗茨伯里是英国辉格党创始人之一,彼时英国的政党、一是辉格党,一是托利党,这名称原本是相互攻击时为对手起的浑号,但因为这浑号,不但" 寓言幽默,嘲弄辛辣" ,而且" 音节最少,书写方便" ,便被对方接受下来,浑号成为旗帜。英国这两党,在历史上各有千秋,总体分析,其实并无本质区别。但以当时的情形而言,辉格党的主张无疑更为正确。它力主限制王权,增加社会的权力,又主张宗教宽容,信仰自主,并积极代表新兴资本在英国的各种政治利益。而这一切,与洛克的主张完全吻合。
但是任何一种革命,那怕是光荣革命,毕竟也是革命,既是革命就不大可能一帆风顺。当英王暂时取得所谓胜利时,洛克只能和谢弗茨伯里伯爵一样,逃到当时的民主圣地荷兰,暂避一时。而且1685年,詹姆斯二世还曾正式致函荷兰,要求引渡他回国。这可能是洛克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危险。但仅仅过了三年时间,光荣革命便光荣成功,于是洛克也以革命功臣的身份光荣回归故土。
光荣革命前,他就作过谢弗茨伯里的秘书,革命成功后,他又担任过英国贸易和殖民事务大臣。而且,他还是1694年成立的英格兰银行的发起人,也是这家银行的大股东之一。但他担任公职未久,主要因为身体方面的原因,便辞掉公职专心致力于他的学术研究和答复各种疑问与论辩中去了。
洛克极为幸运,他一生活动仿佛处处和谐,他的哲学不是矛盾、分裂和斗争的产物,而是各种势力妥协、共鸣与和谐的结晶。他的学说与他的时代是和谐的,他的主张与当时英国多数阶层的利益是一致的。有大哲人评价他说:" 约翰.洛克是一切形式的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他代表工厂主反对工人阶级和贫民,代表商人反对旧式高利贷者,代表金融贵族反对作为债务人的国家,他在自己的一本著作中甚至证明资产阶级的理智是人类的正常理智。" 甚至他的性格与他的道德学说也体现了这种和谐精神,他的道德学说,认为快乐即善。他说:" 幸福和苦难既是由一些外物底作用在我们身上或心上的所生的(程度亦不同),因此,凡容易给我们产生快乐的对象,我们便叫它做好事;凡容易给我们产生痛苦的对象,我们便叫它做恶事。" 幸福即是快乐,洛克先生一生快乐,因此我们知道他一生一定也是很幸福的。
洛克很幸运,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只有机遇没有努力,仿佛盲人观灯,聩者听戏,虽有妙情妙景,只是白费精神。
洛克虽然不能说不是一位努力奋斗者,但他又是一位善于抓住机遇的人。他一生中,像培根那样惨淡经营的事是没有的,像莱布尼茨那样四处寻找靠山而终于没了靠山惨兮兮故去的事更其没有。他甚至也不像斯宾诺莎那样有一种圣哲般的道德品性。他的道德理想其实就是个人主义,快乐即幸福,快乐即本性。他无须修炼,便已然成佛。他甚至无须睁大眼睛,睒都不敢睒一下地寻找机会,然而,上帝偏心,给他一个大大的马太效应,把许多机遇适时适地地送给了他。
他一生从事的职业不少,既作过教授也作过私人医生,既作过顾问又作过秘书,既作过商务大臣也作过大银行的股东,外加作家、思想家、哲学家、政治理论家和其他种种不为他所重视的头衔。他真是一个命运的宠儿,该读书时便有好书可读,该做事时又有好事要做,该逃亡时便有妙地可居,该作文章时又有妙论可发。
洛克似乎并非一个神童,纵有些聪明也不像笛卡尔、莱布尼茨那么早慧。而且他著书立说的时间实在应该划入" 大器晚成" 之类。他的主要著作的完成和出版,都集中在1687年至1693年短短的六七年间。而1687年的洛克已经是58岁的老年人了。洛克1704年故世,他去世时,无论身边还是世上,都是一片赞许之声。
从洛克的生卒年代上讲,他本应属于17世纪,但从他的哲学发展、发生和产生影响的时代看,他都属于18世纪启蒙年代的先驱者。他是英国也是西方启蒙运动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