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美国纽约时间2010年12月6日(农历十月廿七)上午,而大洋彼岸的上海则是6日的晚上。
今天是我的60周岁生日。我重温了我父亲在他的“夕阳随想——邱仲文自传”中有关我出生的叙述:
——这天晚上秀珍肚痛有临产迹象。我母立即陪她到一家私立惠利医院(在北京西路黄河路口),我父急着快步跑到医院来告诉我,要我即刻请假去医院看望秀珍。出影院,我就叫了一辆三轮车随父同往医院,忐忑不安与喜悦兴奋的心情促使我不断地催促车夫:“快!快!”。匆匆忙忙地到了医院的二楼,就见我母在医院产房门前急得在打哆嗦,产房里不时传出秀珍痛得哇哇尖叫的声音。她在呻吟时又不断地在喊:“姆妈呀,奥幺姆妈呀!”我要求护士让我进产房安慰她,为她壮壮胆,可能会减轻些痛苦。护士不允许:“像她这样地叫着,喊着,看来快要生了。你们不必着急,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她最快活的时候就要来到。我们一起来祝她平安快生下贵子吧。”我母一边跟着护士说:“祝她快快平安生!”,一边喃喃地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要保佑秀珍平平安安。”我正在走道上沉着头来回踱着,忽然被秀珍一阵子狂叫急得我额角头出汗,心如刀绞。这时已到了八点多钟,只听得产房中传出“哇哇,哇哇”的小毛头的哭声。母亲一脸喜色高兴地对我说:“生了,生了!”这时护士也走出门来向我们报喜。接生的医生说:“这小毛头是男的,真好白相。一生下来头发就乌黑,油光光的,像水里拎出来似的,像个小姑娘。”
——我父抱上第一个孙子特别高兴。他问我为小毛头娶个什么名字。我说,现在国家最高兴的一件大事是抗美援朝平壤解放。我家最高兴的一件大事是生下邱家第一个孙子。就给他娶个名字叫“平壤”吧。怎么样?我父说:“好。”,秀珍也笑着同意了。
有趣的是,今天,我的这个“邱平壤“的名字,在“谷歌(Google)”上搜索,有268条结果。在“百度”搜索也有结果。更有趣的是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中文名字——叫“邱平什么”的有很多,但是叫“邱平壤”的只有一个。
无论在什么地方,每次报出我的名字,几乎都会引发对方一个“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的好奇的疑问。我常常是来个故作神秘的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在我20多年前撰写研究生论文(“海明威研究在中国”)期间,我从1950年的旧报纸中发现了我的注册的生日(1950年11月16日)竟然不是我真正的生日,因为我找到了当年朝鲜平壤解放的资料,那天是1950年12月6日(农历十月廿七日)(参见下一页的复印件)。问了父母,才知道那是当年户口本上写错了,一直错到了如今的美国护照上。
上个月回沪探亲,父亲把他亲自编纂,亲自设计装帧打印出来的书稿给了我:一本硬实的文件夹,其中夹了300多张原稿(包括一些照片),有四五斤重。父亲在他写的第一集“序言”中说:
——这本书信集,有八万字,都是我儿平壤在文化革命中写的日记和他写给家里人的信的摘录。
——平壤在文革中书写的日记书信等文字材料,我在整理中足见有几十万字之多。由于他那时书写受种种条件的限制,尤其是选写纸张的随意性,所以原件很难订本成册。为了反映平壤在文革初期的生活和他的基本动态,我就从他的日记和书信中选取1966-1976年的部分,编著题为“十年风云“的书信录,并按日期顺序打印于电脑中,为了让信录中的情节衬托必要的社会背景和对他的评论,并加注了“爹爹妈妈的话”。
第一集之后,父亲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在电脑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了我从1966年6月16日至1998年7月11日所有家信和日记的摘录。他精心编辑成“鸿雁传书情更真——邱平壤书信汇编”:“十年风云(1966-1975,8万多字)”之后,又接着编著了“师校十年(1975-1985)”,“硕士梦与‘海明威’(1986-1990)”和“大转变:平壤在纽约之一和之二(1990-1998)”。父亲把这四个部分称为四个“里程碑”。
我读这些,常常会情不自禁流泪。我会想起鲁迅先生的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中国人的感情的表达方式几乎总是蕴藉内敛,含而不露的。尽管我在美国生活已经20多年,但是还是未能改变我的中国人的感情表达方式——我深深地体会到这份沉甸甸的弥足珍贵的书稿浸透着父亲多少挚爱的心血,真的,世上有多少父亲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如此精心地完好无损地保存儿子的书信,并且如此用心地阅读和评论而且再将其编辑成册?我深深地感激我的父亲这份厚重的爱,然而,我竟然没有在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份厚爱时给我父亲一个拥抱,一个亲吻,甚至说一声“爹爹,谢谢您”。
中国有句成语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外国有句名言叫“逆境是磨练人的最高学府”(苏格拉底)。这次带回来父亲和大舅舅送给我的几本“老年文艺”杂志和大舅舅的几本作品集,其中有著名作家资深报人徐开垒先生的一段话:“我们老年人千万要珍惜留在心头的那个宝,六十年先艰辛后又欢乐的经历。”还有上海老龄大学教师王俊敏先生的话:“经历就是一个宝,就是财富”。我感激我的父亲母亲给了我生命并且养育了我,我更感激我的父亲给了我宝贵的“财富”——相当长的时间里,我的父亲的坎坷经历与我如影相随;但是,正因为如此,很大程度上,我的人生经历因着我的父亲而更为丰富。试想,假如不是我的父亲被隔离审查,我就能够参军,我就能够入党,我就能够提干,我就能够……,那么,我会有几十年这样多彩多姿多味的丰盛的人生经历吗?
照我四弟的话说,我这个当大哥的人生经历有这几个大跨度:一是生活和学习工作地域的跨度——从南到北(从上海到黑龙江),从东到西(从东方的中国东北到西方的美国纽约),又从北到南(从麒麟电视的北美市场,转战到南美市场);二是职业的跨度——从文人到商人(从教师,学者到职业经理人);三是思想的跨度——从无神论到有神论(从马列毛泽东思想宣讲员到基督教的传道者)。
我请我四弟为我保存所有原件,我认为这些原件最珍贵的价值是真实。这是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里的真实的“一滴水”!我期盼有一天,这滴水汇入文学的溪流!
60年前的今天,黄浦江畔一个名叫“邱平壤”的婴儿呱呱坠地了;60年后的今天,一个英文名字叫Paul的“邱平壤”老人远隔重洋写下这些,来表达对生身父母的感恩和对于父亲所给予的这份珍贵财富的理解。
“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今八十不稀奇;六十只是小弟弟,学无止境攀云梯。
遥祝父母好身体,福寿应作“南山”比;婵娟共享千万里,不靠金银靠灵犀。
2010年12月6日记于纽约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