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吴军·硅谷来信3》

作者：吴军

我会专门用一封信谈一谈什么是对我们有用的知识。这也是今天很多人都会面对的一个问题。

一方面是因为进入社会之后很多人都发现，自己在16年学校教育中学到的知识在工作中好像用不上，不禁想问自己学这些知识究竟有没有用。另一方面，当我们想要继续学习，面对丰富的学习资源，也想问究竟学习什么样的知识对自己是有用的。

其实，“什么是有用的知识”也是人类思想史上一个历久弥新的问题。早在古希腊，就有所谓通识教育的知识和具体干活的知识的分别；在苏格拉底的年代，哲学家们就已经在争论，究竟什么是更有用的知识？

到了近代，随着科学的兴起，人类获得了很多科学技术知识，这些知识似乎是最有用的；但有时候，在那些影响社会发展、改变历史道路的伟大思想面前，科学又似乎只是工具。

到底什么是有用的知识，其实到今天也没有一个定论。

不过就我自己的学习而言，我认为英国学者斯宾塞对于这个问题作出了很好的回答，而且对我们的生活有实际的指导意义。因此这封信我就和你分享一下斯宾塞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

01

什么是知识的比较价值？

在介绍斯宾塞的理论之前，我们简单介绍一下这个人。在历史上，斯宾塞其实颇有争议。他生于1820年，对于很多学科领域的课题都有所贡献，包括哲学、宗教学、政治学、社会学、生物学和心理学等等。

他与生物学家赫胥黎一道，是达尔文进化论最坚定的支持者。但很多人对他并不熟悉，这可能与他的另一个身份有关：斯宾塞也被认为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思想后来在历史上被一部分人拿来为法西斯主义、种族主义等极端主义思想辩护。

不过，我们就事论事，斯宾塞在社会学和教育学上的成就是值得承认的，他的很多思想是有道理的，其中就包括对“什么是有用的知识”这个问题的回答。

斯宾塞在他的《论教育》一文中举了一个关于衣服的例子，把知识大略分成了两类。斯宾塞讲，衣服有两个功能，一个是保暖，一个是炫耀。一个人如果过分注重衣服面料华美，而忽视它保暖的功能，就有可能在雨中冻得发抖。

知识也是如此，有些知识是拿来炫耀的。比如在斯宾塞生活的19世纪，英国有些上流人士学了希腊语和拉丁语，讲话时不时就要冒出一两句，这其实就是单纯为了炫耀。

今天很多人学的知识或者技能，其实也只有炫耀的效果。比如有些家长送孩子去学击剑，孩子恐怕一辈子没有机会用得上，因为击剑总需要两个人，孩子想用来自娱自乐都很难。

斯宾塞很反对人们为了显得高人一等学一大堆这种没用的东西。根据斯宾塞的这个原则，今天很多兴趣班教的东西，除非孩子自己真的喜欢，否则都可以忽略掉。

至于究竟什么才是有用的知识，斯宾塞认为要从个人需要和社会需要的方面去考虑。不过更重要的是，斯宾塞提出，很多知识都是有用的，我们更需要重视的是知识的比较价值。

举一个例子，考古学显然有用，但是可能用途不是那么大，考古学家们可能需要研究上千件出土文物，发现一些古代社会的生活习俗。这些成果可以写成书或者研究专著，但是对于一般人来讲，未必有用。斯宾塞讲，如果你有一千年的寿命，花些时间在这类知识上面也无妨。但我们都知道，人生几何，去日苦多，斯宾塞认为，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

人生的核心就是要过上善的、好的生活，那么我们关注的事物也应该与这个核心相关联。根据这一原则，斯宾塞列出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包括：

让自己的行为合乎道德，练就良好的身体，培养自己的心智，处理好自己的工作职责，抚养教育好儿女，成为好公民，并且利用自然界的资源增进人类的福祉等等。做到了这些事，我们就是一个对自己、对他人都有益的人，同时自己的生活也得到了圆满。

02

 不同知识的优先顺序是什么样？

了解了人生中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那么与此相对应的教育和相关知识就是最值得我们了解和学习的。由此，斯宾塞得出了学习不同知识的优先顺序：

排在第一位的是直接用于自我保全的知识，这是最重要的，包括所有用于谋生的技能以及为人处世之道；

排在第二位的是间接用于自我保全的知识，这里面包括了所有为了自己更好地发展而掌握的知识。

斯宾塞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两种知识的差别。他说，假设有两个人，第一个人掌握了在社会上谋生的基本手段，并且知道如何教育孩子；第二个人善于经商赚钱，但除此之外其他方面都欠缺。那么这两个人谁更有能力追求完美的生活呢？

斯宾塞说，答案应该是第一个人。因为第一个人已经具备了在社会上生存发展的最直接的知识，而善于经商赚钱则是基础知识的锦上添花，属于间接次要一些的知识。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所有基础的知识中，斯宾塞认为科学知识又是最为基本、最为重要的。这一点不难理解，科学知识告诉我们世界本身是什么样的，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有可能正确地保全和发展自己。

接下来排在第三位的是为人父母的知识，然后是作为社会公民的知识，再然后是在社会生活中提供和享受各种文化娱乐活动的知识。

斯宾塞把“为人父母的知识”放在“成为好公民的知识”前面，这和儒家思想把“齐家”放在“治国平天下”之前有些类似。所谓成为好公民，其实就是说成为一个好的社会成员。

从斯宾塞的这个排序来看，他认为要成为一个好的社会或集体成员之前，首先要成为一个好的家庭成员。按照这个排序，我们不妨认为，开家长会的优先级其实是在上班工作的前面。我观察到在欧美国家，如果有员工因为开家长会请假，单位都是要无条件批准的。有的影视作品歌颂一些人为了工作荒废对孩子的教育，如果按照斯宾塞的排序，这样做就是不可取的。

一个家庭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一个青少年没有成长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给社会带来的损失，远比家长加班做那点工作带来的好处要多得多。

03

有条件的价值和无条件的价值

在斯宾塞的排序中，用于自我享受的知识排在最后一位。很多家长觉得孩子应该学点琴棋书画，这当然没有错，不过根据斯宾塞的观点，这只是锦上添花。如果套用衣服的比喻，这些就只是衣服上的花边和装饰。如果你想把衣服的价格从100元提高到300元，这些装饰可能是必要的，但是如果一件衣服基本功能都没有达标，那么这些花边不过是累赘罢了。

也许有人会觉得，普通的衣服值100元，有花边的衣服值300元，那花边的价值就应该是200元，这不就说明花边更有价值吗？这就是把无条件的价值和有条件的价值搞混了。“花边”是一种有条件的价值，只有衣服的基本功能合格之后，花边的价值才能体现出来。这就好像是高档手机，它的高附加值也许来源于更好的软件体验或者更好的拍摄功能，但如果一部手机打不了电话上不了网，基本的通信功能都实现不了，那后面附加的一切都是白费的。

同样的道理，一个孩子如果基本的知识框架、学习技能都没有掌握好，家长一心要培养他的文艺技能，希望通过剑走偏锋赢得竞争，这就是走歪了路，也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一个孩子从小只会画画，其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退一步讲即使真的成为了画家，他能够获得幸福的生活吗？

如果基础的知识没有掌握，基本的事情没有做好，锦上添花的技能和知识对于个人就没有多大价值。这个原则在很多事情上都成立。比如，我们看到很多体育明星的主要收入来自于广告代言，而非来自体育赛事的奖项，代言费的数字可能是比赛奖金的几百倍上千倍；但这并不意味着对运动员来讲拍广告接代言的能力更有价值，因为如果运动员没有了比赛成绩，所有的代言都会灰飞烟灭。这就是有条件的价值。

04

今天教育中最为欠缺的是什么知识？

最后谈一谈我对斯宾塞思想的感悟。

首先，斯宾塞的思想虽然只是一家之言，但很有道理。他把知识根据人的需求和知识的作用分为了不同的层次，方便我们理解，也方便我们实际操作，选择对自己更有用的知识去学习。

其次，以我的观察和感受来看，今天我们教育中最为欠缺其实不是基本知识，而是被斯宾塞排在第三、第四位的“为人父母的知识”和“作为社会公民的知识”。中国文化强调“家教”，家教就建立在“为人父母知识”的基础上。一个家庭里，如果父母这部分知识掌握得好，教育好了孩子，孩子也会通过言传身教学习到这类知识，教育好他的下一代。

之前我们聊过一个问题，也是很多人纠结的一个问题，就是寒门和豪门哪个更容易出“孝子”。我们今天说的孝子当然不是封建专制时代那些二十四孝孝子，而是一个体面的、懂得尊老爱幼的人，也就是家教好的人。那么，孝子其实就和寒门或豪门无关，而是与家庭中长辈是否具备“为人父母的知识”并且传承给了孩子有关。

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斯宾塞把很多人文社会学科的知识也归类到“为人父母的知识”中，这和儒家的主张也有些相似。就是你了解了这个社会，最终要回到自己的家庭实践之中，这很像是儒家讲的人伦之学。

如果把这部分知识的应用场景再外推一步，进入到社会之中，它们就成为我们作为社会公民的知识。未来随着社会文明程度越来越高，作为社会公民的知识也会越来越重要，因为这是我们和社会中每一个人打交道的基础，是所有人共享的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