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27日,农历腊月二十八。自上海黄埔港起航的太平轮,搭载了近千名乘客,以及数百吨物资,驶向台湾基隆港。满船的乘客,带着离乱的苦痛,开始了这一段艰难的航程。
晚23时45分,当太平轮行驶到舟山群岛附近时,突然与迎面驶来的建元轮相撞,半小时后,太平轮沉没在冰冷的海水中,全船生还者仅36人。
在波涛汹涌的大时代浪潮中,很少有人会留意这小小一船人的命运。失去民心和根基的国民党已无从立足,在1949年两百万人溃退到台湾的过程中,太平轮的悲剧只是其中一个小插曲,在青岛,在烟台,在上海,在广州,在中国沿海的每一个重要的港口,类似太平轮这样的生死离别在日复一日地上演——成千上万的家庭就这样在历史的转折口分别,一松手就是一辈子。
这是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迁徙,无论是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还是命若蝼蚁的兵士,都在自愿与不自愿当中,来到一个陌生的弹丸之地。而更多的则是操着各地方言的普通民众,被这股潮流所裹挟,以1949年为分界点,开始了人生的下半场。
“1949年,国民党被共产党击败,国民政府带领二百万残兵、难民来到台湾。”著名的中国史专家费正清在史书上冷峻地记载道。这200万人,不管是否情愿,都被刻上了失败者的烙印。
败军之将,何敢言勇?隐忍与伤痛,屈辱和自省,种种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埋下了种子,任由历史的风雨浇灌,岁月催长。
来自不同地域的两百万人,无论原籍何处,共同的遭遇,同样的情绪,将他们组成了一个命运的共同体,一起去承载离乡的愁苦。在这个小岛之上,他们有了一个统一的名字——“外省人”,以区分于六百万“原住民”。
小岛上的故事,就以这两百万人和六百万人为主题,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始。60年后,当1949年的老一代“外省人”日渐凋零,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则拥有了一种全然不同于父辈、祖辈的视角。
他们在这个小岛上成长,与这个小岛的命运休戚与共,他们既是外来者,也是原住者,他们遗传了父辈祖辈的乡愁,更诞生了自我归属的台湾意识。
60年后,他乡俨然变成了故乡。
理解现在的台湾,不得不从1949年讲起,这里面包含有太多的历史基因,它是台湾之所以是现在,台湾之所以是台湾的关节点。
只有这些“败军之将”的命运,不被看做是无关紧要的过去,而是一个关乎将来的现实,他们才不会成为孤独的历史弃儿,而是同为中国人,一个民族在大转折时期的分离体。只有正视这群人的命运,历史形成的伤口才能渐次愈合,伤痛的分离才能再次聚首。
那些曾叱咤风云的战将,在败走大陆之后,也被迫退出了历史舞台。
胡宗南的“没有意思”
胡宗南夫妇在台湾
1950年3月,胡宗南黯然来到台湾,暂且安身在花莲。这时,当年曾统帅40万大军的他,身边只剩下了6名随从。
失败的阴影,前途的渺茫,都让胡宗南的心情极为低落。到花莲后,他时或出去散心,他在王曲军校的学生孔令晟则伴随着他。有一天,胡宗南走过花莲体育馆,来到海边,“突然”对孔令晟说:“我们应该在什么地方自杀啊?这里真没有意思啊!”
孔令晟回答:“要自杀,不如在成都,可以跟我们的部队一起自杀;到了西昌就没什么意思了,部队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在此时的台湾,不仅仅是胡宗南一个人感到“没有意思”,与他处于相似境地的还有阎锡山、白崇禧、汤恩伯、孙立人、薛岳……时任“代总统”的李宗仁虽然没有和他们一样去台湾,而是去了美国,但境遇的落寞则是一致。
当年手握重兵的他们,如今不但成了败军之将,失去了叱咤风云的舞台,甚至还会面临来自国民党内部的人身威胁。
不过,虽然他们所处的环境差不了多少,但各人的反应却是不同,有的从容处之,有的却局促不安。
“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
在花莲,当自杀的念头闪过后,胡宗南对他的部下说:“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此时,面对浩瀚的太平洋,他仍对自己的部队念念不忘。在他的第一军中,许多将官都是他一手从王曲军校带出来的,而这些人大都已在川西零落殆尽。
根据王曲军校学生徐枕的说法,胡宗南原本是打算留在西昌的,当时蒋介石让他飞往台湾,但是他不肯走,而是对部下说:“今天我跟你们喝一杯,送你们走。”最终,胡宗南是被部下“拉”上飞机的。
然而到了台湾,他的厄运并没有结束。刚刚飞到台湾时,蒋介石和陈诚都没有见他,到了花莲,也没有人来看望他。不仅仅如此,失去了部队的他,现在甚至要为整个国民党政府的失败负责。
1950年5月,台北“监察院”内,45名“监察委员”气势汹汹地联名弹劾胡宗南。这一篇数千言的弹劾文在列举了胡宗南进驻陕甘后的权力膨胀后,又历数了他在西北、四川的一连串败绩,认为国民党政府之所以会“失去大陆江山”,胡宗南“应负重大之罪责”。
这一场弹劾案迅速在小小的台湾掀起轩然大波,来台的胡宗南部属愤愤不平,要到“监察院”去闹事,但都被胡宗南压了下来,他认为,是非自然会有公论,“假如应该我负的责,我当然要负责。”
领军多年的胡宗南,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常人少有的镇静。最终,这一场弹劾案在各方面的斡旋下不了了之,使胡宗南避免了“军法会审”。
但是,经历了这一场风波后,胡宗南那“西北王”的历史也彻底划上了句号。正如他认为国民党之败不属个人责任,而是整个体系的失败一样,蒋介石也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败退到台湾后的蒋介石迅速对国民党展开了“改造”,全面更换旧的党政系统,原有的黄埔、中统、CC、政学系等皆被清除,一批完全拥护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的新实力派被培养起来,这其中最为得力者即为陈诚的“土木系”。
那些国民党的“老人”们,则在这一场“改造”后几乎全部失势。胡宗南再也得不到蒋介石的重用,只一度担任了大陈岛“浙江反共救国军”总指挥和澎湖防卫司令等职。虽然职位并不突出,但是胡宗南做得很认真,并短暂登上大陆的土地。
但是胡宗南和他的家眷、部属是再也没有机会真正回到大陆了。在担任澎湖防卫司令时,每次领到薪水,他只留1/3给自己和家人,其余的几乎都给了部属,以维持他们的生计。
后来其部属王应文的儿子回忆说,那时有人到胡宗南家里去,坐沙发都要小心,因为“那个沙发太旧太烂,一不小心会给他坐摇晃”。
1962年,胡宗南66岁,这一年春节期间,他因心脏病发作,于台北荣民总医院去世。他的王曲部属们,则每年为他举行低调的纪念仪式。
阎锡山的山居岁月
胡宗南虽经历了“弹劾”,但他毕竟属于黄埔系,相较之下,山西的阎锡山和桂系的白崇禧到了台湾后,日子就更难过了。
1949年12月8日,阎锡山刚刚来到台湾时,他的身份还是“行政院院长”,不过,既然在大陆时,他这个“行政院院长”就已处处受蒋介石的掣肘,现在到了台湾,他自然更是没有用武之地了,于是在1950年3月1日,蒋介石就让他把“行政院院长”给了陈诚,改领了一个闲差“总统府资政”。
阎锡山
当时有人把《道德经》里的两句话“绝圣弃知,大盗乃止”送给阎锡山,他立刻表示,这正合他的心意,于是,在辞去“行政院院长”后的第二天,阎锡山就搬到台北偏僻的丽水街。半年后,他又带着40名部属,搬家到阳明山旁的菁山。
来到山上,阎锡山自己动手建房子,时任阎锡山侍卫的张日明说,一开始,他们住的房子是木板墙和石棉瓦顶。
这些生于山西,长于山西的人哪里见识过风急雨骤的台风?台风一来,石棉瓦就被吹飞了,他们就接着在屋顶上面铺草,结果台风又来了,草顶也不见了。
山上没有电灯,没有电话,也没有自来水。蒋介石过去“慰问”闲居的阎锡山,看到他这里如此简陋,就送了他一个军用电话,以方便阎锡山的写作——在赋闲后,阎锡山就爱上了读书写作,写了《三百年的中国》等20多本书;蒋介石也乐得他这么做,更希望他真的是心境淡泊,超然世外。
远离家乡,阎锡山很想念黄土高原上的窑洞,于是就用水泥,在菁山上建了两个窑洞,并命名为“种能洞”。在窑洞里,他把部属们召集起来像往日一样开会,并且加以记录。
在山上,阎锡山还租地建了一个“种能农场”,养鸡养猪,开梯田种橘子。那时阎锡山每月可以领5万元台币,但是这些钱要一群人来用,不免显得捉襟见肘,为了给部属们张罗生计,阎锡山也想着另外的生财之法——开了一家印刷厂。
但是部属们还是渐渐离他而去,他的部属王延年讲述当时的情况是:“我们都感觉没有意思了,靠他吃饭不如出来自己吃饭”,于是时间一长,“大家慢慢地散伙了”,有的部属在台北找到了事情做,就搬离了菁山。
阎锡山身边的人少了,山上又没有什么活动,有朋友担心他会寂寞,劝他信教,做教徒,他回信说:“我一天忙得很,不寂寞。”
1960年5月20日,蒋介石庆祝他就职“总统”12周年,庆祝大会异常热烈,但是阎锡山没有参加,这一天他正患着重感冒,还有气喘。第二天的中午,阎锡山即被紧急送往医院,两天后病逝,时年78岁。
在台湾度过寂寞的晚年后,死后的阎锡山迎来了属于他的隆重的葬礼。葬礼由何应钦主持,蒋介石亲临致祭,并送一块匾额,上写“怆怀耆勋”。
他在生前,即在每年的大年初一修改遗嘱、自写挽联。在他去世后,用的也是自己写的挽联,并且不止一幅,其中一幅是:“有大需要时来,始能成大事业;无大把握而去,终难得大机缘”。
何应钦:左右不逢源
比起阎锡山和胡宗南,何应钦在去台湾前,就开始“未雨绸缪”了。1949年6月,刚刚卸任“行政院院长”,他就决定去台北了。
他先把家当运到台北,有床铺、办公桌、衣柜,还有他夫人的梳妆台,这些东西都重得很,是用最好的檀香木做出来的。
1949年年底,何应钦住进了台北牯岭街的家中,这里“冠盖如云”,住的都是国民党的一级上将们,他的女儿何丽珠那时17岁,记得“那个时候孙立人就住在现在的陆军招待所那边,离我们家很近,所以那时候孙立人常常到我们家来聊天,还有前面一个桂永清,那个时候他是参谋总长,是黄埔一期的”。
何应钦的邻居们晚上会到他家里来坐坐,“聊聊天,发发牢骚”,同时也观察着自己该做一些什么。
早在“西安事变”时,何应钦打算以军队讨伐张学良,使得蒋介石的生命受到威胁,由是两人结下了“梁子”。现在来到台湾,毫无疑问的属于寄人篱下,何应钦要想获得一席之地,就更加不能不看蒋介石的脸色行事。
于是在1952年2月,何应钦公开表示支持蒋介石“复职”,同时谴责李宗仁“不忠不义”。
国民党在台湾展开“改造”,本来就是要让“老人”们离开权力中心,何应钦却为“改造”积极献计,被蒋介石任命为“中央评议委员”,但在“改造”结束后,何应钦也随之被挤出了国民党的中央委员会,只剩下“战略顾问委员会主委”一个空头衔,到了1972年,“战略顾问委员会”不再设主任一职,何应钦成为委员,更加无事可做,闲在家里。
何应钦又不像阎锡山那样能“闲得住”,还是要找事情来做,就这样,他参与了“国际冷战”。
当时有一个反对共产主义的国际组织叫做“世界道德重整委员会”,1955年5月20日,这一组织与何应钦联系,希望他能帮助该组织访问台湾。何应钦立刻向蒋介石报告,正为“反攻大陆”而苦恼的蒋介石听了很高兴,表示欢迎访问团到来。
从此何应钦积极投身于“冷战”,他在台湾成立了“世界道德重整联谊会”,并任会长,虽然这个“道德重整”的活动没有台湾官方的经费保证,可这毕竟是何应钦的新舞台。1961年,他还亲自带队,将一部反“赤化”的歌舞剧《龙》带到瑞典的斯德哥尔摩表演。
到了晚年,政治上的纷扰已彻底离何应钦而去,让他不能忘怀的,是家乡的山水和兰花。于是他用双手摆出贵州老家的景色,请张大千给他画了一张家乡山水画;还养了200多盆兰花,每有兰花展,他一定前往观赏。
95岁生日那天,何应钦很高兴地拍了很多照片,说要把这些照片寄给家乡人看看。1987年10月20日,他的血压突然下降,第二天上午何应钦终在台北荣民总医院去世。终年99岁。
将军们的落幕
去了美国的李宗仁最终还是没去台湾,尽管在1950年2月21日,蒋介石指使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向在美国的“代总统”李宗仁发出了最后通牒,限李三天之内返台,否则便视作放弃职权。
李宗仁选择了回大陆,在美国的6年寓公生活,让不甘寂寞的他最终坐不住了,于是在1965年7月,李宗仁和夫人一起飞回了大陆。在给李宗仁做口述历史的唐德刚的印象中,寓公李宗仁“最大的嗜好还是聊天、谈国事”,有时唐德刚甚至会带“一批谈客”去和李宗仁“谈国事”,这个时候李宗仁就会特别高兴,“谈笑终宵”,后来唐德刚不常去李府了,李宗仁每遇到重要新闻,还是打唐德刚家的电话要“谈谈”,遇到唐德刚不在家,李宗仁就要在电话里和唐德刚的夫人为“国事”谈上半天。
这让唐德刚觉得:“和这些青年的家庭主妇‘谈国事’,李‘代总统’也未免太委屈了。”唐德刚认为,这或许是李宗仁选择回大陆的原因之一,因为“北京的人民政协之内,胜友如云,吹起牛来,多过瘾!”
1969年1月30日,李宗仁因肺炎在北京逝世。
在台湾的白崇禧,则因为李宗仁的回大陆,日子更加难过。白崇禧与李宗仁同属桂系,在大陆时,白崇禧曾三度逼蒋介石下台,让蒋介石非常记恨。早在1953年,他在花莲打猎时,就曾遭到特务的暗杀,所幸逃过一劫。
1966年冬天,也就是李宗仁回大陆的第二年,73岁的白崇禧被人发现暴毙身亡。关于他的死因,至今众说纷纭,不少人都认为是蒋介石指示人在白崇禧常喝的药酒里做了手脚。对此,白崇禧的儿子白先勇说,这件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也许要等相关秘密档案解封了才知道。
在一定程度上,汤恩伯与白崇禧一样,也是死得有点“不明不白”。从大陆来到台湾后,汤恩伯只落得一个“总统府战略顾问”的空头衔,于是他便想去日本,但蒋介石又不允许,1954年5月,汤恩伯终于以治病为由去了日本,从此一去不返,死在东京一家医院的手术台上。有传闻说,是因为做手术的医生有亲属死于侵华战场,所以趁机报复。
像孙立人、薛岳这样的抗日名将,同样在是台湾落寞终老。薛岳到台湾后,虽然蒋氏父子都给了这员功绩卓著的战将以表面上的礼遇,但是薛岳接到却是一连串的闲差,如“总统府战略顾问”、“中国国民党改造中央评议委员会主席团主席”、“行政院政务委员”、“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主任委员”等,于是他只好隐退在台湾南部的嘉义乡间。闲云野鹤的生活让薛岳成为了“百岁老人”,他在1998年5月去世,享年103岁。
孙立人虽然也像薛岳一样以高寿而终,但是却在台湾走过了长长一段波折时期。1955年5月25日,孙立人因僚属郭廷亮等七人涉嫌叛乱被捕,之后就被当局软禁起来。在台湾公众的印象中,这就是迷雾重重的孙立人“兵变”事件。
在实施软禁期间,当局对孙立人实行了“不杀,不审,不问,不判,不抓,不关,不放”的“七不政策”,以软禁代替论罪,以“查考”代替自由。
三十多个年头过去了,一直到1988年3月,孙立人才恢复自由。这一年,台湾《自立晚报》独家发表消息,说孙立人将军还活着,就生活在台中市。
这一消息很快就震惊了岛内外,台中民众尤其感到惊讶,多少年了,由于孙立人就像消失了一样,许多人早已相信了“孙立人已经仙逝”的传闻。
1988年11月27日,孙立人迎来90大寿,前来祝寿的老战友和各界人士有6000多人。1990年11月,也就是孙立人获得自由的第三年,他以91岁的高龄去世。
台湾的一位教授在孙立人去世后写到:“孙立人将军的丧礼确是倍极哀荣,自动前往吊唁者一万余人”。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像孙立人这样的人去世也代表了一段岁月的结束,这个教授在看了人们排成一公里长的队伍为孙立人送葬后感到:“今后在台湾大概不可能再有同样的感人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