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茅盾文學獎評選已告一段落,但主辦方的澄清又掀起千層浪,輿論的關注當然與一向潛藏在背後的金錢及權力有關……。
8月26日,中國作協在國務院新聞辦公室首次公開回應外界質疑。有意思的是,這種方式十分特別,由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五位獲獎作者中的四位——張煒、莫言、劉醒龍、劉震云來回答讀者關心的問題。對於茅盾文學獎的公平、公正,這四位作家的回答是:「相對公正」。這就像讓運動員在場上兼當裁判員的活,公眾所期待的答案,當然不可能出現。
茅盾文學獎的爭議之所以與日俱增,其實另有原因——是對其評選機制,選擇性價值取向表達的不滿。
北京茅盾故居中的茅盾雕像
事實上,文學只是茅獎的一條明線,真正的暗線,則往往與「利益、運作、政績」等等關鍵詞相關。一個常常被忽略的現實是:茅盾文學獎,不僅僅是文學的獎項——個中行政權利、利益身影無處不在。
一個作家如果獲得茅獎,意味著什麼?
一位京城的文學編輯給記者回覆了三個字,言簡意賅:「1000萬」。
●桂冠加身 獲利上千萬?
上屆茅獎獲得者、作家麥家就曾被傳言獲利上千萬。對此,日前他在微博上喊冤,「事實上我真正得到的是獎金,只有5萬,以及杭州市配套獎勵30萬。」當然,這個解釋並未包括地方政府為爭取他落戶杭州而贈送的那幢別墅。
除開獎項自身和地方政府的經濟獎勵,獲獎者還擁有相關作品的再版增印所帶來的版稅回報。
不過,這個流傳中的「1000萬」,似乎是因人而異,因地而異。
官方尚未公布本屆茅獎的獎金數額,據麥家稱,「本屆茅獎獎金是50萬,按杭州相關政策,誰得了獎,最多能得500萬獎勵——文學還能攪動這麼大一塊蛋糕!」
杭州政府送別墅
對這塊「大蛋糕」的規模尺寸,獲選的五位作家也許有不同看法,但「蛋糕」確實就擺在那裡。作為體制內文學的「金雞百花獎」,茅獎歷來為各地方政府所看重,為此不惜開出重金,或以激勵本地作者,或以優越條件吸引獲獎者入籍,以圖打造城市文化品牌形象。
據了解,除杭州送別墅外,沿海多個富裕城市都對茅獎、魯獎等得主均有大手筆的獎勵制度,以及優渥的引進條件。
當然,國內有更多省份和城市則因茅獎的空缺,幾乎患上了獲獎焦慮症,「目前許多城市的文化部門,作協都在下指標,訂計畫,以期早日突破茅獎零的突破。」
當然,這種價碼往往並不僅指「獎金」。文化評論人潘采夫對此稱,得茅獎,意味著省級作協主席的位置在手。此事並非空穴來風,一次作協會議上,某作協主席就曾喊話,「誰要拿茅獎,這個主席位置就是他的。」
四川作家阿來,即為這句話作了一個生動的註腳——獲茅獎之後,他無可爭議獲選四川省作協主席。
這位媒體同行說,她發現各省都有很多作家,明明不夠角逐的實力,仍苦心費力,花大價錢請名家評委寫評論文章,到北京去辦研討會,「難道就為混個臉熟?」後來她也理解了,「拉關係當然是必要的,僥倖心理也是有的,對一些體制內作家來說,能擠進『備選名單』,甚至能幸運地進到下面幾輪,就已經是榮譽了。」
傳說中的1000萬物質獎勵、一個正廳級的作協主席職位,以及在參與中享有的榮譽感,共同搆成了茅獎的利益線。
儘管,這絕非每位作家的追求。
出版社搶著押寶
作為茅獎的一個重要推手,策畫師及包裝者,出版方這個身居幕後的「大角色」,常常被公眾忽略。
日前,清華大學教授肖鷹發表公開信,稱獲獎作品《你在高原》涉嫌違紀——參與評選的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何建明先生是該作品的總策畫和出版人,這種爭議,讓茅獎背後一個隱身的「事主」被迫浮出水面,也不禁讓人聯想到茅盾文學獎與出版方之間存在的利益糾葛。
此次獲獎作品《蛙》的出版方——上海文藝出版社內部人士證實他們與莫言的聯絡往來,始於上世紀80年代中期,經過20多年幾代老中青編輯「接力」,始終保持著與莫言的交往和聯繫,這才有了今天「零的突破」。這種尋找「潛在獎主」的「賭博心態」,在許多地方出版集團都存在。
出版社費盡心思尋找下一個、再下一個「獎主」,一個可以理解的動機,是經濟利益。書評人谷大立說,阿來的《塵埃落定》,僅僅是2000年獲獎那一年,就加印到20多萬冊,隨後輕鬆發行到100萬冊。《白鹿原》獲獎前發行40多萬冊,獲獎後發行增加100多萬冊。對出版社來說,這是不小的經濟利潤。
除此之外,重慶出版集團發行總監吳向陽稱,「得茅獎,對出版社而言,意味著對出版方向的肯定,以及市場的潛力。」
本土某出版人士說,很多省份長期沒有得到茅獎,這對管理層來說,是有壓力的。而管理層的壓力,就會形成出版社的壓力。
各方大搞「活動」
如今,許多城市及省份都在打造文化強省,文化強市,因此,爭奪中國第一文學獎項,這原本只是作家的分內事則逐漸轉移到了文化主管官員身上,提上了工作日程。
有焦慮,有需求,也就形成了另一種市場。伴隨著各種獎項,「運作」「活動」這兩個關鍵詞頻頻出現。
「這幾年茅盾文學獎評獎已經超出了文學的範疇,一些地方政府官員、出版社領導,作協官員,正在把得獎作為晉升的手段。」學者趙毅衡曾如此表示。
在許多地方文化部門把獲獎作為政績考核標準的前提下,出版社乃至地方相關部門爭相投身利益的爭奪,儘管傷筋動骨,但結果並不一定美滿。某圖書編輯透露,「當年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就是運作之後,出版社覺得是板上定釘的事情了,提前加印了10萬冊,等待大賣。結果,並沒評上。」
而最近一屆的魯獎,也鬧出了不少「跑獎」風波。以至在文學圈裡有這樣一句話,「不運作一定不會得獎,運作了也不一定得獎」。不管是「運作」,還是「茅獎破零」的壓力,其根源往往在於文藝政績觀,而圈層資源、行政力量等等的介入,使得文學獎項不再那麼純粹了。
●茅獎的5大矛盾
比起往年,本屆茅獎評獎機制透明化:實行評委實名制,增加評委人數、評獎過程透明真實…網民和輿論對這屆茅獎正面意見較多,這是本屆茅獎最大的一個亮點。
但有亮點,並不意味爭議會有所減少,相比往年,本屆的爭議似乎更為激烈。這是為何?
細究爭議,問題其實不在評選機制是否先進,而在茅盾文學獎自身——並非純粹的文學獎。
有評論者如此設問,「茅盾能否拿到茅盾文學獎?」不管答案如何,這個疑問本身便透露出一種荒誕感。所以,中國第一大文學獎項最大的問題其實是——茅盾文學獎,還是「矛盾」文學獎?
矛盾1:殘缺的名單
有人認為茅盾文學獎只是「有限的公平」——即此種公平,只針對入圍者。首先,茅盾文學獎的准入機制已經造成了一定的不公。與國外的諾貝爾獎文學獎相比,後者把語言作為評選門檻,而茅獎則單方面設立了一道高門檻——只能是在大陸出版作品的中國籍作家才能進入評獎體系。
如此一來,使很多優秀作家被提前剔除在外,最後能拿出來的,只是一份殘缺的名單。
矛盾2:得政治正確?
這幾乎是一個長期的疑問,茅獎到底喜歡什麼樣的作品?
文化評論人潘采夫稱,提到茅獎,人們都習慣把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陳忠實的《白鹿原》拿出來說話,「這說明大家對茅獎的取向是有直覺上感知的,大致就是現實主義的、史詩的、民族性的等等,當然,首先是政治立場沒問題的。」
這說明,茅獎是有喜好及價值取向的——並強行將文學分割為兩種,一種是容易進入評獎視野的現實主義文學,更官方的說法,是「主旋律文學」;此種審美標尺外的一切文學形態,均稱為「非主旋律寫作」。
矛盾3:作品獎?安慰獎?
茅獎評選,在一個老問題上爭議頗多。
此前倍受輿論同情的莫言終於獲獎後,爭議反而四起。在評論界看來,他最該獲獎的不應是《蛙》,而是《檀香刑》,輿論指出,此次授獎,貌似為頒獎而頒獎。
對此,評委麥家稱,盡管《蛙》不是莫言最優秀的作品,「茅獎欠莫言一個獎,他早就該得了。茅獎終於向莫言還了這個債。」此言更是引發了輿論紛爭,「茅獎到底是作品獎,還是安慰獎?」
矛盾4:官方獎?專家獎?
「雖然茅盾文學獎並非政府獎,但實際上它就相當於政府的最高獎項。」文藝理論家顧驤曾如是說。
有必要了解的一點是,跟其他主流官方評獎模式一樣,茅獎也有著根深蒂固的體制底色——「中國作協書記處聘請文學界有影響的作家、理論家、評論家和文學組織工作者組成評委會。」
評論家邵燕君說,作協的身分,決定了茅獎同時具有「官方獎」和「專家獎」兩種屬性,「茅盾文學獎並非純粹的藝術獎。」
矛盾5:變成大雜燴?
本屆茅獎評選之初,還有一個提振人心的亮點——首次將八部網路小說納入評選範疇,儘管其中多部並不「純正」。然而,事後來看這更像是一種姿態秀。評選第一輪,七部網路小說就慘遭淘汰,引發了質疑狂潮。
對此,知名文化評論人解璽璋感嘆,茅獎已經不堪重負。他認為,不管質疑者還是被質疑者,其實都是用同一種思維套路在說話,都把「茅獎」想像成唯一的、可以包攬一切的大雜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