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提升子女(泛指他们的素质品格、知识技能、成功机运、地位声誉等等)的努力,可说是艰苦卓拔,我把它比喻成一场长期的“拔河赛”——家庭与环境的互动,既是竞争和抗衡,又有汲取和反哺。
题目“家教与社教”里的“社教”,显然不是我们历史上曾经大行其道的“社会主义教育”,而是孩子人格和个性成长的“社会化”(socialization),它有很丰富的内容;“家教”的内涵也很复杂,因为家教是不能封闭自限,无法和社教割裂开来。譬如,孟母就明白,家教不得不与社教互动,所以她用“迁居”来顺应而不是回避两者的互动联系。不过在进入这个主题之前,让我们再多做些铺垫。
回到本系列一开始就引用的的案例,杰奎琳和肯尼迪总统的独子小肯尼迪(有个弟弟在白宫出生,旋即夭折),在父亲入主白宫前不到两个月时出生,父亲被刺后他不到三岁就搬出了白宫。小肯的独特经历,使他备受媒体和公众的关注,得到家族和杰奎琳的百般呵护。当杰奎琳决定再醮,下嫁船王奥内西斯,受到天主教纽约大主教的劝阻时,她说,这是为了孩子多搞一点钱,因为肯家留给他们的钱并不多,数百万而已。寡母的这份心意,人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杰奎琳多方留意为儿子积存。后来奥内西斯自己的独子车祸身亡,船王大受打击,不久郁郁而终。杰奎琳分到两千四百万美元的遗产,比预期的要少得多,因为希腊的遗产法对非希腊国籍的人继承有很多限制。然后杰奎琳勤奋经营,在她长期同居伙伴的帮忙打理下,财富积累得很有效。1994年杰奎琳患癌症病故时她的财产已有两亿多美金了,大多数为小肯所继承。1996年小肯结婚,新娘卡洛琳是个姿态婀娜的金发美女。媒体大肆张扬下,这对“金童玉女”羡煞了全国的人,风头之健正好弥补了当年戴安娜和查理王子的破裂。可是在其背面,却是累累裂隙。肯尼迪家族在美国非但显赫而且极有“魔力”,所谓的“卡里斯马”,很少有人敢批评他们而不被质疑是心怀叵测的。但小肯夫妇的行径,尤其是他们坠机离奇死亡的成因的回溯,被广泛报道并写出了不少书。小肯尼迪的能力平平,做事随意,虎头蛇尾;他的纵情好色尤过于乃父,与多名好莱坞女星(如莎朗私通、萝卜茱莉亚、布鲁克小蛾子、大利汉娜之类)都曾有过“一腿”。他和卡洛琳的婚约,据说是订立了条款的,假如不到一年就散伙的话,卡洛琳能拿到若干百万美元的分手金,不满两年就离又多个几百万,考验须满三年后,妻子才可正式有权分丈夫的财产。这类期权式的结婚协定,在美国的富人的婚姻,如同风险创投企业的激励手段,同样不罕见。只是,它并没给“金童玉女”的幸福带来更多的保险。几乎在新婚之夜两人就出现了裂痕,后来争吵不断,卡洛琳又染上了毒瘾。三年后她可以正式行权离婚分享财产时,不料发生了坠机的厄运。同机赴亲戚婚礼的三个人中有卡洛琳的姐姐,据她当时打手机呼救的讯息,驾驶飞机的小肯竟和太太扭打了起来。
由“爱”及“毁”,小肯尼迪的案例至今令人震慑不已。在杰奎琳的悉心栽培之上,在她和肯尼迪的优良基因之外,在母亲苦心经营留下的两亿多美金之后,儿子的命运是变好了,还是更糟了?
孔老夫子早说过了,“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通常的解释,是爵号(职称和声誉)和车服(权柄、威望、象征)不能随意让不符其实的人去承当和使用,否则会发生僭越和错乱。然而,孔子(或《左传》)的“器”里面是否包括了钱财?被“假”的人里有没有涵盖儿子、老婆、亲朋?历史的教训和观察都告诉我们,事实上是包括钱财和亲属在内的。尤其在今天,市场化和货币化无远弗届,钱财不但成了获得一切的手段,简直就是价值的象征,很自然,它也是标的物,为众人所竭力追逐的。
正确地说,钱财应该是一种能量,带来的是好处抑或害处,很大程度上要看持有者有没有合理驾驭它的能力和责任心。好这比炸药用于筑路还是杀人,责任在于用它的人。把钱财过多、过早地交给子女,让他们低代价甚至无偿支配,常常是有害的。这样做会扼制下一代的责任心,弱化他们的毅力,无从培养他们的能力。
听起来这很像是在说教,钱财难道不是多多益善的吗,否则的话,经济的学说及其模型岂不都得垮台?成功致富的人的确有此倾向,以为财富多多益善。他们亲身的经历,在竞争中能胜出,说明了所积累的财富和自己的见识、毅力、和抓住机遇的能力,多多少少是对称的。但是他们爱屋及乌,相信子女也有相称的能力和品格,继续能积累财富,起码能守护已积累的财富,却是严重的一厢情愿。人们不妨这样来理解:过早过多让子女享用和支配大量钱财,就如同让一个未经训练的人去驾驶波音777。或者更可怕的,就像教一个孩子去看守一座金库。
成功人士的初衷,本想让子女分享自己的“名”、“器”、钱财,来帮助他们同环境拔河竞赛。可是事与愿违,结果不但激起周边的人奋力与他斗法,通过腐蚀和控制他的子女来攫取他的财富权势;更其可怕的是,子女也往往会倒戈,反而帮对方拔河,来挫败父母光宗耀祖的企图心。故而人们发见,富二代和官二代的周边,总不免有些狗女狗男的损友在推波助澜,形成的“社教”,迫使他们颓丧,以便瓜分其轻易得来的财富。因此富二代和官二代的沉溺,不妨说,常是一种变相的“集体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