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兩年,有關逃離「北上廣」的話題風風火火,最近,返鄉白領重回「北上廣」的話題又引發新一輪熱議。 「逃離」又「逃回」的旅程背後,是什麼樣的心情?又有什麼樣的故事?
廣州珠江邊,一位白領大聲吶喊,發洩工作和生活的壓力(取材自南方周末/CFP圖)
今年初,張一軒受夠了老家那個長江邊上的地級市,回到北京。就像2010年9月,他受夠了北京,頭也不回地投奔老家一樣。
他走那會兒,正好趕上「逃離北上廣」的浪潮。2010年下半年,在大城市房價居高不下、生活壓力持續增長,白領中興起到二三線城市安家的討論。而張一軒的歸途,又趕上了「逃回北上廣」的熱潮。
單就回家這一段路,張一軒走得要比其他人順暢。父母在當地頗有聲望,沾他們的光,張一軒自然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甚至沒有參加統一的公務員招考,當地菸草局就收了他。
來者去者 擺盪糾結
一批年齡在30歲上下,混跡於北上廣的外省青年們,當初也都和張一軒一樣,以為老家意味著更低廉的生活成本以及更愜意的幸福細節。「逃離北上廣!」口號叫得嘹亮,帶著爺不留此處的痛快。
重返家鄉,事關面子,這無異於讓他們承認,迄今為止所有出走的嘗試都失敗了。不過再怎麼著,面子也比蝸居的現實更廉價。搖擺之間,返程的機票或者車票就訂好了。
從某種意義上,這一張往返程的票根,是兩個城市對他們下達的「不適宜鑑定書」。北上廣及家鄉都不適應自己了。外省青年眼裡,北京是堵的,奢侈的,排斥人的,是人家的北上廣。而回到小城市,是勢利的,關係的,拚爹的,依舊是別人的。
張一軒吃回頭草、在北京石景山那邊找到一份月薪4000元出頭的工作的時候,祖籍江蘇的劉寅則醞釀著離開北京。
孰去孰留 無解習題
劉寅來北京工作了五年,月收入過萬。他密切留意房市消長,觀望了幾年的結果是,手裡存款一路貶值,時至今日,他買不起北京五環內一套兩居室的房子。
無車無房無根,撤離的念頭連同妻子肚子裡的孩子,越來越茁壯。買房、擠地鐵、喝水,甚至呼吸空氣,日常生活的一纖一毫,都讓這個80後男人疲憊不堪。
在中國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統計數據裡,劉寅是北京市704萬外省市來京人員之一。在這近千萬人口大數裡,許多像劉寅這樣勉強的中下產,抵達了人生的某個瓶頸,幸福指數開始往下走。像是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感召,「去農村吧,去基層吧,廣闊天地,大有所為」。
沒有數據表示,孰去孰留,每天有多少外省青年陷入劉寅式的糾結。
用了windows7 就用不慣98了
山東姑娘唐果,和張一軒一樣,也是一名「重返北上廣」者。
她第一次到北京是在去年的正月十六。首都沒有電視上演得好,天不那麼藍,公交地鐵擠得慌。偶爾路邊還躺著叫花子。她到大興區的蘇寧電器賣電視,朝九晚十,月薪1500元。租的房子老遠,在豐台區西局村裡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小街,隔壁是夜夜泊滿豪車的東方威尼斯大酒店。房間比棺材強點兒,只一張床,沒廁所,洗澡得去村裡,7元一洗。
2011年5月,唐果決定回家。
她開始適度地認命了,打算響應父母號召,考個縣裡的老師。筆試她倒不擔心,但面試得走關係,「這是常識」,可她農村的爹娘找不到門路。唐果成天在家宅著,上網、看書,思考一個終極問題:我往哪裡去?
來了,為啥又要走?
「自由」,這是一無所有的北京,對唐果最後的誘惑。「我還想再折騰兩年。」抱著一種暮氣沉沉的信心,唐果跑回北京。
張一軒1988年生,中國傳媒大學本科生。畢業去向班裡約是三三開:除了簽約新華社、中央電視台的極個別,三分之一考研,三分之一回老家,剩下的混在北京,掙3000多的月薪。張一軒屬於最後那類,在朝陽區的CBD一家傳媒公司上班,每個月一半的錢轉給銀行房貸,其他一切從簡,每天麥當勞、肯德基(這是他所能找到的CBD最低廉的快餐),直把自己吃惡心了。
吃惡心了麥當勞、肯德基,顯然不是張一軒「逃離北上廣」的全部原因。——工作老是加班。最抓狂的一次,為了寫一個明星劇組如何不畏發燒拉肚子堅守片場的宣傳稿,他熬了一個白天加半個通宵,第二天他把第八稿交上去,挑剔的上級瞥了一眼說,還是用第二稿吧。
他決定聽爸媽的話,回家當公務員。而在1000多公里的溫暖故鄉,父母把一切都準備妥帖了。
新工作月薪3000,他一個人占了會議室那麼大的辦公室,工作內容基本是偶爾發發傳真和每天陪領導吃飯。多數時間坐著玩電腦,下班跟爹媽吃飯、看電視、睡覺。日子懶洋洋的。很快,懷著專欄作家夢的張一軒發現了一個糟糕的信號,他寫不出東西了。
張一軒的師兄劉沛,因為姥姥身體不好,在北京待了七、八年後,回老家成都。爸媽都是下崗工人,給不了什麼便利,他找回老本行,就職成都某家電視台。結果,他名牌大學的學歷和流利的英文,都成了負累,同事看不慣他高調,背地裡說:北廣畢業的又咋樣,還不是跟初中生一樣在扛攝影機。
「裝了windows7的系統,就用不慣windows98的了。」劉沛很是水土不服。
走了,為啥又回來?
為了增強歸屬感,有人給他介紹了一樁親事,對象是某稅務局局長的女兒。媒婆激勵他:娶了這姑娘,你的人生少奮鬥20年!劉沛鼓著勇氣出門了,結果實在沒看上。
鹹魚一般的生活在成都維持了一年。生活高度同質化模式化,出門跑現場,看來看去都是那幾個人;總是去九眼橋的蘇荷泡吧,每次都坐同一張桌子,隔壁桌的也都是同樣面孔;到了後半年,劉沛腦子都有點鈍了,每天上班就想,晚上吃什麼玩什麼。
一個問題總橫在腦子裡,應該留在北上廣,被擠得像沙丁魚,還是在老家當死鹹魚呢?
「死扛的日子」 比待老家強?
終歸,這裡是北上廣,如同受神祝福而水草豐茂的應許之地,它們形成罕有的頂端優勢:大多數名校、最好的醫療條件、奢侈品旗艦店、名人精英……「北上廣」更多的高樓裡,駐紮著全國乃至全世界的「500強」企業,它意味著更多的就業機會,以及更大的發展空間。
北京對於外省青年還是老樣子,烏泱泱的一片人。商人們見縫插針,廊坊市的樓盤廣告打到了昌平,極盡挑逗之能的小廣告滿地鐵撒著:15分鐘抵達CBD。
但對唐果而言,即使是在北京過「死扛的日子」,她再也不想回老家去了,「啥也比不上自由」。一次就業考試,讓唐果認識了什麼是「小城市的熟人社會」。小城市是一片更小的池塘,每一條大魚小蝦都有自己的狹窄水域。「拚爹」、拚人脈更加明顯。
但這尚不是大城市和小城市區別的全部:前者有更好的基礎設施,更廉潔高效的政務部門,更現代、更有質感的生活細節——張一軒就是因此而捨棄父母在故鄉給他安排的舒適生活。
這也就是為什麼念叨了許多年,劉寅始終還沒有離開北京的原因。關於人生假想種種,始終停留在浮著白沫的自來水,擠不上去的地鐵,買不起的房子和無限虛擲的時間成本裡。眼看著,孩子就要出生,劉寅還在艱難地為去留做決定。
前幾天,劉寅做了個夢,他出國了,天上有一條金燦燦的中國龍在飛,他正歡喜呢,一泡尿把他給憋醒了。劉寅一醒來就看見窗外灰蒙蒙的,沒有遠處,也沒有陽光,心忽然沉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