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来北美陪读的太太们,多半是英文完全不识或至少不过关,就是留学的先生们,英语至多也是将就而已,因此家里的沟通几乎全靠普通话或方言进行。不过父母很快就发觉,六个月到九个月之间,孩子用英语做口语沟通已无问题,而且说得纯正的美国口音。当时有不少同学和我一样也是从上海去的,我们日常交谈用沪语舒服得很,我们的孩子却在迅速改变,他们之间的交谈舍弃了上海话,完全用英语进行。而且过不久,他们甚至把上海话都给忘了,尽管在家里父母朝夕讲的还是上海方言。很明显,上海话——孩子的第一母语,经不起“社教” 的挑战——玩伴圈子、电视媒体、学校读本、溶入当地社区的愿望等等,的影响更强有力。
孩子口味的迅速改变同样令人惊讶。到美国不用半年,孩子就开始崇尚汉堡一类的“垃圾食品”,而弃“华夏美食”于不顾,尽管在家里的一日三餐,还是中华的烹调。记得我的外甥十一岁到美国德州,加入我姐姐的留学生涯。几个月后我带他到外面吃饭,除了他选择要去麦当劳,他的一个同学也是刚到美国不久,知道我要请吃汉堡,大受鼓舞,竟说“他最向往的事就是吃一份巨无霸”,看来他的变化没能得到父母的充分理解。给我的印象至今无法淡忘,“华夏美食”,国族的骄傲,看来也敌不过当地饮食文化的拔河。
有不少追踪学童的行为改变轨迹的社会调查,也是基于对新移民融入当地文化的过程的观察。例如,有一个在加拿大进行的大样本长周期的研究项目(R. McCrae对五大个性性状所谓OCEAN的报告2005),针对香港移民的孩子就读大学时的个性进行分析,令人信服地显示,孩子的个性是在当地社会化的过程里形成的,受家庭的影响相对要小得多。孩子刚到加拿大的时候,受原有的香港文化影响还很明显;几年之后就趋近于其他加拿大孩子的个性;若移民孩子是出生在加拿大,或在婴儿期就到了加拿大,那么他们和其他加拿大的儿童在个性和行为上就几乎没有差别。尽管孩子的家庭环境,父母个性在移民前后变化甚微,而行为模式也依旧是港式的。
前文里我们提出的遗传-家庭小环境-社会大环境,50%-25%-25%的结构,对孩子的教育有了一个大致的导向。但这三个因素是如何相互作用的机制,并不完全清楚。迄今为止的科学研究,至少认识到了它们不是可以简单叠加的,比如不能说遗传37%+家庭19%+社会24%,综合教育成果就等于85%之类,而是如同化学反应般,即可以相辅相成,也能相反相成。而且相成了,成就可以超过100%,发生相克的话,综合后果则很可能会剧烈下挫。因此,要成就一个孩子颇难,但使一个孩子挫折却很容易。孟母的典故告诉我们,以她的贤明,知道孟轲的基因已定,要再有所作为的余地不大,而自己家教的本事也颇有限,于是她通过迁居去选择良性的社会环境,来促进儿子的社会化。必要时她会使出杀手锏——引刀割织机,就像典故里象征性的果决手段,令孟轲幡然顿悟。
学童教育上的一个最大的误区,是过分推重所谓“智商”的作用。其实,无论从测定它的方法还是从它的内容来看,智商都不足以预测一个儿童将来在社会上成功的几率和程度,但人们还是会因此感到挫折或高估自己。有经验的教师往往不无惊讶地发觉,学生遇到考试成绩不如意的时候,宁愿承认自己疏懒、粗心、没好好准备,而绝不愿意被批评为“笨”。似乎一旦承认智商不如人,他就什么全完了。以至于在下一次考试,他会采取故意不充分准备的策略,以便万一成绩低于要求时可以有理由来推诿,避免面对被人怀疑智商不高的尴尬。
智商测定的,是一个小孩的“智力”水平除以同年龄组的平均水平的商数,等同的为100%,高于100%者为资优,低于100%的则为资劣。但是智商没能充分考虑智力早熟和晚熟的问题,更严重的,是智商测定的内容并没有涵盖学习的意愿、关注的强度、持续的努力、以及同其他人的互动的能力,等等,而正是这些对学习效率极为重要的品质,决定了一个人成年后在社会里的表现和绩效。其实,智商的总体水准平平的人,如果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限度,善加利用,专注在某个领域——因为擅长而有热忱的领域,反而更有机会突破,更能有卓越的表现。
智商的现代测定总是把人群的智商分布“正态化”成均值为100、均方差为15 的“钟形曲线”,据此,平均四十个人里,约有一人的智商超过130(超过145的则是千里挑一),一人低于70。智商低于70 者脱颖而出的机会固然甚微,超出130的“智者”在社会上成功的概率同样不大,他们能出类拔萃的往往是在“单干的”领域,如艺术、科学、竞技、哲学之类。对于这类吊诡的现象,解释是,由于高智商的人思维轻易而快捷,与常人的同步沟通反而变得困难起来,从而容易遭到疏离。而且高智商者倾向于高估自己,不耐烦苦练持久耐力(perseverance),所谓“挠挠者易折”,因此他们成功的机会未必及得上智商在115到130之间且能与人互动的人。后者能够洞悉大多数人的感受和追求,了解民众的强弱在哪里,同时恰好比追随者和市场需求领先了“半拍”,足以引导他们,并能组织和激励群体。
于是,让我们回到本系列的主题,虎妈的策略能够奏效吗?
笔者对虎妈的价值观和方法虽然高度存疑,不过他同意虎妈的出发点,即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蔡教授在和著名传媒人Charlie Rose的访谈中指出,她的教育法的基点是,与其让孩子在高中毕业后方才醒悟到没学到什么的痛苦,不如在小学时加紧炼“童子功”,吃些“萝卜干饭”。而这些向来是华人社会育儿的传统。
反观美国二战以来所谓“婴儿潮”一代,多半是“带着丝绒手套”呵护出来的,与他们的父辈,二战里锤炼出来的“伟大的一代”的作风,竟有云泥之别。究其缘故,美国的斯波克医生(Dr.B.Spock,曾被誉为“幼儿教育革命的催产婆”,眼下却常被指斥成“被娇纵一代的教父”)的理论恐怕难辞其咎。顺便提一句,杰奎琳在哺育小肯尼迪们时,就曾把斯波克医生的书视同“圣经”,常置一部在其床头。我们在下期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