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會長，周老會長，主席，各位文友﹕

　　今年初，陳會長要我在作協2012年度的文學講座中，給大家講講我的寫作經驗。講題由自己選。我覺得，自己二十年來，從醫療崗位逐漸轉移到寫作，得到了一些體驗。利用這次文學講座的機會，整理出來，與大家交流，拋磚引玉，對我是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因此就答應了。

　　講甚麼東西呢？我曾經想到的題目有，「漫談小說改編為電影的嘗試」，「從精神醫學的角度談詩」，「古老的駢體用於現代白話文的修辭」，「從世界各地華文刊物造句的凌亂看漢語規範化的必要」等等一大堆。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慮，最後決定講「文學與下意識」，副題是「精神科醫生談文學實踐」。這個講題是由我的兩個生涯總結出來的，談起來比較貼身，聽眾可能有較大的興趣，陳會長也覺得好，因此定了下來。

一、我的兩段生涯：醫學和文學

　　我這一生至今80多年先後經歷過兩個生涯。第一個是醫生。從20來歲醫學院畢業到六十多歲，做了近50年全職的醫生，才逐漸減時退休，直到年滿80完全退休。醫生的生涯，前一半是在中國大陸作全科兼神經-精神科，後一半是在美國純粹作精神科。而精神科專業對文學靠得比較近，也讓我對「意識」和「下意識」的概念有比較多的接觸。醫學以外的第二個生涯是文學寫作。大體上從60多歲的業餘開始，直到今天，還在進行。時間接近20年。在作協20周年特刊底版上，我有一個廣告（圖1），對自己在作協的指導和鼓舞下從事的文學實踐作了一個總結。大家也許已經看過，我就不多說了。

　　現在說第二個實際情況。我的兩個生涯，也是指1980年50歲來美國之前和以後兩個截然不同的的生活型態。中國大陸是一個人治的社會。由於種種的原由，得罪了人，大陸當局給予我的待遇，是有偏見而不公正的，心中的不滿不言而喻。到美國後，發現美國的確是一個法治的國家。法律是透明的。人們知所遵循；只要不犯法，沒有人對你妨礙做你要做的事。因此過上了與大家一樣自由的生活。這就使我感到，如果有話要說，就可以暢所欲言了。

　　這兩個生涯，使我有了寫作的要求、時間、途徑和手段。在寫了一些回憶錄以後，我決定比較系統地對大陸的生活，從十來歲直到滿50歲離開中國的那一年，再加赤手空拳來到美國的戲劇化過程，進行了反思。

　　如果把反思的內容和結果，一項一項，甲乙丙丁列出來，那必然是很枯燥的，沒有人看。所以我決定把它通過一個虛構的愛情故事，吸引大家來讀，一起反思。此外，這種寫法還可以滿足我少年時代對愛情的憧憬，和後來對美國人民的感激之情，因為我在大陸的青少年時期所就讀的學校，全都是美國機構辦的，也接觸了不少的美國人。他們給我留下的印象很好。對於這一點，長期以來，我也是有話要說的。

　　通過四年的努力，在2002年72歲時，完成了一個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分別先後用漢文的正體，簡體和英文出版，包括洛杉磯的「藕絲情升華路」，大陸的「首丘夢痕」，台灣的「藕絲越洋」和及美國的Unspoken Passions（默默深情）四本。這就是我在廣告中說的「一稿四印」的意思。

　　我今天所謂的寫作經驗，就是針對這個小說的創作而言。其中最主要的是，創作中對下意識概念的運用。因此，在講到本題之前，先對下意識的概念，就我的理解，作一般的說明；它是很膚淺的，甚至可能是不正確的，請大家指正。

二、我對下意識的理解

　　「下意識」也就是英文的uncon-scious。這個英文術語的漢文譯法，沒有統一。有「非意識」，「無意識」和「潛意識」三種。這次演講中，我採用「下意識」的譯法，因為它已經在廣大的人群中流傳。請大家看意識活動領域的三角形示意圖。除下意識外，我喜歡潛意識的譯法；特別反對「無意識」和「非意識」的譯法，因為「無」和「非」放在「意識」之前，在中文的造句中，與「沒有」或「不是」很難斷句，而與前後文有混淆之虞。例如說﹕「病很重，非意識的作用減少。」可以有兩種解釋﹕一，病重的時候，下意識的作用減少；二，病重的時候，並不是意識的作用減少（而是別的甚麼的作用太強而壓制了意識的作用。而用「下意識」代表unconscious）就不存在這種混淆（When the illness is severe, the role of unconscious is declining）。

圖2

　　這個三角形代表整個意識活動的領域（圖2）。它越往上，活動的領域越窄，同時也越明亮。明亮的程度表示意識清醒的程度，反之為混溷。例如在期終考的兩小時期間，考生聚精會神地閱讀考題，思考和答問。這個時候，腦力活動的範圍很窄，相當於圖中的A。平時作練習時，不一定那麼專心，那就像是圖中的B，如此等等。

　　圖中明亮的程度，由上而下遞減，直到底部，幾乎完全的黑暗。意識和下意識之間，大體上，以意識中的「我」是不是知道為區隔。知道時，它就是在意識的領域中；不知道，就是下意識。

　　這個三角形中所有的活動，不論是頂尖A的意識活動，或底部E的下意識活動，都有它的物質基礎，它也就是腦的各個部位成千上萬的神經細胞和它們之間組成的聯系。它就是腦中信息，記憶等等的功能所寄托和储存的地方。它們按功能的不同，組成不知其數的模塊（Module）。若干小模塊組成大模塊，大模塊之上有更大的模塊。就像電腦那樣，一台電腦不論功能高低，簡單復雜，都是由無數的模塊所組成的。下意識的眾多模塊活動持續不斷的，對人的言行舉止，在不知不覺中，產生影響。不過沒有達到頂尖的A或B，所以意識中的「我」不知道。

　　胚胎從分化出第一個神經細胞開始，到後來腦形成的成億的神經元，都接受和儲存身體內外傳給它的各種各樣的信息。隨著個體的發育和成長，這些信息不斷增加，同時由於神經細胞之間的聯系加強，因而形成各種功能中心，司掌越來越復雜的分析和判斷的功能。很多有關聯的中心聯結起來，形成模塊。這種模塊的功能長期存在，不過意識中的「我」很多並不知道。例如為了維持身體平衡，走路時四肢的擺動有一定的秩序，由一個古老的模塊維持，它與生俱來；寫字有一定的筆跡，它是在早年學寫字的時候形成的。學會了講英文，總是有某種異國的口音。它是在年幼初學英文時形成的。「我」不知道這些模塊及其功能的存在，但是這些模塊卻長久影響人的走路姿勢，寫字的筆跡和講英文的口音。下意識就這麼簡單，並不神秘。只是下意識中的很多功能和影響，比姿勢，筆跡和口音的形成和影響要復雜得多。

　　例如，某人由於幼小的時候，由一奶媽帶大，吃奶時一面享受連母親都不能提供的吸乳之樂，一面緊緊地長時間地盯著奶娘的臉。她的臉右側鼻翼旁有一顆小雀斑，因此，在吸乳之樂趣與那個臉上那顆雀斑之間建立了牢固的條件反射。長大以後，早已忘記奶娘這個人。但是那個樂趣與臉上雀斑之間條件反射的影響還在。情竇初開以後，愛上異性是必然的。他開始交異性，很多都不來電。有一天，對某一個人卻一見鍾情。自己也說不清為甚麼，因而相信愛情是盲目的。其實，愛情並不盲目，而是意識中的「我」盲目，看不到導致他來電的那個條件反射。

　　這當然是我為了說明問題而虛構的故事，沒有奶娘和女朋友的相片做證據。你要問，我在理論上有甚麼證據證明下意識的模塊有活動．而且對人的言行產生不自覺的影響呢？這個問題問得有理，下面就來回答。

三、下意識活動的證據

　　（一）反映腦中活動情況的腦電圖和高級精細的活體腦造影，不論當事人是清醒，睡眠，昏迷，或藥物的麻醉下，腦中的活動從來都不停止。如果這種活動停止，腦電圖就呈現出一條直線，表明人已經「腦死亡」。它是臨床死亡的先奏。

　　（二）病人在譫妄中，可以說出已忘記了的語言。一個30年代在長沙出生的美國女孩子，小時候在社區裡同中國孩子一起長大，能說當地的語言。十來歲後離開中國，多年不說華語也就忘了。後來在一次車禍中陷入長期昏迷。在譫妄胡言亂語的時候，她的媽媽常常聽到她不斷地說長沙話。

　　（三）醫生用某種強度的電對病人的腦皮層的某一特定部位作直接的刺激，可以使病人對很久以前的某一件往事，生動地回憶起來，進入當時的意識中，好像在夢境中。例如，用手術治療癲癇而開顱時，因為施用的是局部麻藥，病人基本上是清醒的。40年代，加拿大一位神經外科醫生以適度的電流刺激大腦皮層某一特定的部份時，病人可以回憶起幼時移民南美洲前在法國故鄉過生日的情景，像是在夢境中，並說當時在家中所說的法語。電流停止時，病人的記憶即停止，回復到只能說西班牙語，記不起法語了。

　　（四）夢中的景象﹕人入睡後，「我」「關燈下班」不再管事。可是，下意識不「下班」，可能把意識中冥思苦索的問題，接過來繼續追究下去，終於在「我」的夢中出現答案。例如，十九世紀德国化學家克古勒（August Kekulé. 1829-96）在肯定苯的分子式为C6H6後，卻無法按當時所知道的串連式结合法确定其化學分子结構。在那一段冥思苦索的过程中，克氏夢見一條蛇，用口咬住自己的尾尖，形成一个环。他恍然大悟，从此發明了有機化合物中通用的碳原子環形结構（圖3）。

圖3

　　（五）一次，我在室內地毯上按時做地上滾爬展肢的運動。忘了脫掉看電腦的眼鏡，於是把它順手脫下放到牆旁的矮茶几上一個石子盤中。運動完畢後，沒有必要馬上戴那付眼睛，以至過了好久要戴時，忘記了放處。晚飯時，我對內人說，我的眼鏡不知忘記放到何處了。我們兩人一起找了好久，一直沒有找到也就暫時放下此事，冀望以後能自然出現。我在就寢前又找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找到。懷著這份焦慮和好奇心睡了一會兒，夢見我的那付眼鏡就擺放在那個茶几上那個石子盤裡。我馬上起床去看，果然在。

　　（六）最後一個所謂證據，算不算證據，請大家自己決定。它是從笑話的心理分析中看到的。

　　一次老師因為時間緊迫，幾乎遲到，匆忙走進課堂。開講時向學生大聲宣佈道﹕「請大家翻到78塊」。全場哄然大笑。

　　學生為甚麼笑呢？因為大家都知道，78是指錢數。也知道他一個月大概就拿這麼多。老師走進教室時，因為幾乎遲到而緊張，於是下意識的金錢概念便有機會以口誤的形式表現出來。這種情況讓他尷尬萬分。學生下意識中都有金錢的考量，平時在神聖的學習殿堂上不屑一顧而被擱在一旁，現在被老師的下意識無意透露出來，不適當地挑動了那個概念，進入意識活動中。因而讓「錢」的銅嗅忽然大搖大擺地登上培養「何必曰利」的君子之聖殿。這不是很好笑嗎？但是要笑，並且不約而同的一起笑，其前提必然是大家的下意識都有關於金錢的觀念，在同時活動。而情況正是這樣。

　　試想，如果老師口誤說的是「78人」或「78本」，學生只會覺得莫名其妙，哪裡會發出笑聲呢？

四、下意識與文學的創作和欣賞

　　現在來談「下意識在文藝作品的欣賞或創作中的作用。」

　　一個文藝作品，不論是小說，繪畫，雕刻，它的問世產生都不外乎是因為作者有話要說，有信息要表達。這個信息不靠說教（To Tell），而要靠展現（To Show）才能表達得好。展現靠形像。所以寫小說要盡量作形像的描寫。例如寫，「今天早晨小明很不高興。」現得蒼白乏力。不如寫「小明早晨一起床就怪媽媽把他吵醒了。對媽媽的問話，板著臉，掛著一付長臉，不搭不理。媽媽覺得奇怪，他平常不是這樣的。」

　　為甚麼形像比文字感人，也比較持久，那是因為形像比較容易深入到人的下意識而記住，儲存，因為下意識是一個圖像的世界。文字主要停留在意識裡，那裡是一個文字和語言的世界。文字和論理的信息也可以進入下意識，但是必需先在意識裡轉化為形像。這就比較慢。

　　要別人記住你的信息，必需先使他受感動。色戒中有一場戲，表現抗日活報劇使觀眾自發地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不會亡!」這是這個以床戲大膽而聞名的電影，留給我印像最深的鏡頭。因為它深深地觸動了我在抗日戰爭期間所吃的苦所導致的對日罪行的恨。這種記憶已經牢固地深埋在下意識中。電影的場面使它活化，讓我陷入回憶中而被感動。這就是共鳴。長達十來分鐘的那一場床戲，一對赤裸情侶互動的鏡頭使我印象深但一直停留在意識裡，進入下意識裡的東西不多。現在回憶起來，那些推敲、預演了據說有數十次才定案的色情鏡頭，不過是一片模糊的肉色畫面。

　　所以，任何藝術品要感人，一定要在情緒上，引起下意識中某種感性的，畫面的共鳴。欣賞文藝的時候，下意識中的某種情緒被觸動、共鳴而產生藝術家在下意識中發現而且在作品中灌注的那個同樣的情緒。使觀眾或讀者達到共鳴的程度，就是藝術品成功的標志。

　　下一節在看小說「首丘夢痕」是甚麼東西讓人產生共鳴之前，先把這個小說的基本情節做一個簡介。

五、從下意識的角度看「首丘夢痕」

（一）故事梗概

　　這是1950年代中國大陸醫生中發生的一場兩男爭一女的三角戀（圖4）。王達偉和科裡的同事吴淑芬在熱戀中，忽然感到她對自己冷淡下来，後来甚至分手。原来這時，在突如其来的反右運動中，王達偉由於本单位擔任政治秘书的黨員李醫生指控他親美，而被打成右派份子，降级调职。其借口之一是，他在解放前讀高中時，曾经和一个美国姑娘谈恋爱，也與她的家人接近。

　　那是一個美國機構辦的中學。1949年大陸易幟前，王曾在那裡讀書， 成為英文教員，美國人Mrs. Cox的得意門生，而她的先生，Dr. Cox也在同一機構辦的醫學院工作。他們的獨生女Eileen（愛琳）正當荳蔻年華，和王達偉陷入熱戀直到1949年共軍南下前，才倉促分手。王達偉後來在這個醫學院學習和工作。

　　情敌王達偉被赶走後，吳淑芬被李醫生强力追求，洗腦，最後终於和他结婚，而且入黨，也成為黨員。

圖4

　　二十年後，中国對外开放；来自美国的貝克夫人来華旅游，訪問她出生的城市，問到當年的一些熟人。提到王姓的玩伴某男时，起初很少有人記起这个人是谁。後来才打听出来，原来就是右派份子王達偉。而貝克夫人竟然就是他解放前的初戀情人Eileen Cox。由於這時的中國已不再视亲美为反动，而且国门大开，王達偉得到平反。贝克夫人得悉王達偉因為她的關系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吃盡了岐視的苦頭，而深感不安，決定赞助他去美深造，使他後来成为结核病专家。

　　不久以後，李醫生奉派來到美國，在中美防治结核病的交流项目中，担任中方代表，而美方的协调员正是当年的同事和情敵王達偉。李醫生抵美後不久，因交通事故伤重不治身亡。吳淑芬來美奔喪。後來吳淑芬奉令接替李醫生的工作，因而與王達偉再次共事。相處中，他认识到，吳淑芬当年对他的背叛，是出於政治压力，不能怪她移情別戀。尤其使他震动的是，分手後在文革动乱期间的一次对他的暴力批斗中，原来是黨員吳淑芬利用权力，暗中把他从被打死的边缘救了出来。兩人之間很快舊情復燃。這時，愛琳對王達偉的婚姻問題繼續給予關注。雖然對王的初戀之情緣頗為懷念，但自己已婚，因而寄情於王終於能有一個美滿的家。

　　這時，吳淑芬住在醫院的職工客房。她的室友是來自香港的進修護士顧婉霞。兩人成為密友，並進而與王和吳，構成一個短暫的三角戀。在愛琳的支持下，王與顧結婚，吳淑芬黯然神傷地回到中國。

（二）下意識在創作和欣賞中的作用

　　這顯然是一個富於時代氣息的愛情故事。我編一個愛情故事有甚麼意思呢？其實，我的意圖不在於歌頌愛情如何偉大，如何動人，而是要傳達兩個信息。一個是愛。愛的是，以Dr. Cox一家人為代表的美國人；一個是恨，恨的是大陸易幟後執政當局的運動不斷，忽略民生，票證經濟的艱困生活及有限的自由。

　　故事的細節是虛構的，但是它的大體結構和人物的安排卻符合歷史的真實。王達偉所就就讀的中學和醫學院換個名字，就是長沙的百年名校雅禮中學和湘雅醫學院。雅禮中學的確有一對美國夫婦代表辦學機構在長沙工作了20年。他們的確有一個獨生女在雅禮校園長大。他們三個人與廣大師生職工在抗日期間，同艱苦，共患難，受到全校師生的尊重和愛護。師生和職工也的確是親美的。但是，大陸在實行新政後，在政治壓力下，對美親善造成麻煩，反而要裝出仇美的假樣子。壓在下意識裡這種感情長期被歪曲，現在由小說「首丘夢痕」所描寫的畫面忠實地顛倒過來﹕王達偉和Aileen及其父母「親如家人」:王達偉和他的一家在極左思潮中所受到惡劣待遇，生動地映入腦中。這種真實的愛和恨，不能不與壓在下意識裡的情結產生強烈的共鳴。這就使小說在這兩個單位中的職工和校友中受到熱烈的歡迎。這裡引用兩則讀者的反應以窺一班。

圖

　　先看雅禮中學。校友簡報除大幅報導小說的出版和校友的熱烈反應外，特別刊登了一則消息，說長沙集賢文化娛樂公司決定把小說改編為20集電視連續劇。原來這個公司的老闆正是雅禮中學五十年代畢業的校友。可以肯定他必然在讀這個小說時，受到極大的感動，也看到大眾同樣的感受，因而相信這個電視有潛在的市場，才能毅然作出這個決定。後來這個公司在網上發布了電視腳本，極受歡迎。

　　下面看湘雅醫學院。我要引用我的老上級、神經科的付主任曹美鴻教授讀了小說後給我的來信中的一段。「由於市上書已售罄，請寄三四冊書給我。一本送給我的親戚；他在文革中的遭遇不比劉老師（作者）強，家人有這本書是一種安慰與鼓勵。一本送給我的一個好學生，用這本書鼓勵他不斷前進。一本寄給我在國外的兒子與孫女，希望他們不忘記故國。一本送給一位湘雅老同學。如果有多能否再有一兩本傳閱。」他深知書中所引用的愛和恨的事例是真實的，因而促使他對小說作出這樣積極的反應。

　　小說在2003年出版，很快銷售一空。次年出擴充版，也很快售罄。可惜，由於當局對出版物的政審收緊，嚴禁對文化革命有負面描述的文藝作品出籠，因而改編電視的計畫胎死腹中，書藉的再版也叫停。

　　佛斯特（E. M. Forster, 1879–1979）被譽為二十世紀最有影響的英国作家。他指出，「文藝創作就像是讓水桶下沉到自己的下意識中，从從那裡提取某種在正常狀態下無法得到的东西。他把这這個東西與现實中的經驗结合起來，就成为一种藝術的創造。」我想在它後面加一句，作為對這次演講的總結。「作家正是企圖讓來自下意識中的元素，經過自己的創作提高後，通過作品，灌注到讀者或觀眾的下意識中，才能使他們受感動而記得更牢靠持久。」

　　這一段話與佛洛伊德在其「自傳」中所說的下列話，如出一轍﹕「藝述家像精神病人，從一個他所不滿現實中退縮下來，鑽進他自己的想像力所創造的世界中，但是和失去理智的精神病人不同，藝術家有理智知道如何回到現實中。……他的創作和夢一樣，是下意識的願望獲得假想的滿足。……但是，和夢不同的是，他的作品是為了引起旁人的興趣，並且引發及滿足讀者自身隱藏在下意識中的願望。（高宣揚著﹕佛洛伊德傳，19章﹕對美術、電影及文學創作的影響。269頁。香港南粵出版社，1980）

　　總字數5,851字。由於字數超過兩小時的容量，以下的一段討論只好印成文字，在演講終結時通過電郵傳給聽眾，自行閱讀。

六、如何進入下意識

　　下意識是一個十分廣闊的領域。它隱藏的深度呈漸進性。我們只能試圖進入到比較表淺的部分，例如潛意識。至於較深的部位，或者不可能，或者需要采取特別的手段和途徑。而進到甚麼部位的下意識，只能探察到當時當刻最活動的部份。對於隱藏深而安靜的部位，是很難，甚至是不可能達到的。

　　現在先談如何進入別的下意識。

　　（一）首先，可以從一個人的姿勢和裝扮，結合情景，作仔細的審視和推敲入手。

圖5

　　圖5顯示參加拼子的三個孩子，賽前在舞台上，面對公眾亮相。我們把#103和#106兩個女孩子的裝扮和姿勢加以比較，就立即看出，一個緊張，一個輕鬆。兩人的面部表情不同。衣著遮掩上半身程度，一個比另一個曝露（開領，長袖）。再看雙手的擺放。表情緊張的#103雙手緊扣，放在她認為最隱、最害怕被人注視的地方。她右側的男孩或左側的女孩，都不是這種擺法。這個緊張的女孩子看來是來自南亞次大陸。那個地方的女人，在公開場合是非常畏縮的。正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也跟著大人，開始受到同樣的拘束。她的表現如此不同，並不是有意為之，也很難說是偶然的。她顯然是受到下意識的影響變成這個樣子。那麼，下意識里的害怕這時是最活躍的。怕甚麼？看她的雙手試圖保護的部位恐怕是她最擔心的。

　　根據以上分析，可以說，在這個女孩子，走上台的那一刻開始，在她的下意識中最活躍的模塊就是焦慮與恐懼。我相信，這時如果和她無拘束地交談，我們就會對恐懼的產生背景有更多的了解。這就是進入她的下意識。

　　（二）其次，對當事人的作品和講話，作仔細的分析，有時可以看出他的下意識中所發生的情況。

　　口誤就屬於這種情況。除前面提到的笑話「請翻到第78塊」之外，這裡再用一個筆誤為例。

　　很多年前，我在一個專業雜誌擔任編輯。那時沒有電腦。文稿皆為手寫。一次收到作者來信，問「我的譯文盼在元旦之前發表嗎？」其中的「盼」字為「能」之誤。我瞭解到，這個譯者為一新進的後起之秀，初有譯文外投，殷切盼望能早日刊出，故有此誤。

　　在一個人的心中有一個暗藏的觀念，深怕被別人知道時，下意識會刻意把它藏起來。在下意識中就像是形成了一個負性的陰影。我們可以通過深入到他的下意識中，解讀出來，使其露餡而外瀉。

　　例如文革初期有這樣一個故事。某人在家中某一皮箱內藏有黃金玉器等等手飾。紅衛兵上門破四舊，翻箱倒櫃，一邊搜查一邊問有沒有四舊。主人在旁跟著，一直平靜地表示「沒有」。可是到了有東西的那個房間，主人回答的聲音變大、變急。走到那口皮箱旁時，更加緊張，連聲說，「沒有，沒有。」說話的聲音也不自覺地發起抖來。紅衛兵二話不說，一刀子捅破那口箱子，把那些「四舊」搶走了。可是，這個主人是有來頭的。他找到造反派總部，走內線告狀。他的頭頭正好與主人有私交。有意把那筆財產找出來。於是查出到這個弄當「鬧革命」的那個小分隊，問誰搜去了某戶某人的甚麼東西。被問到的人都默不作聲。可是，有一個小青年不是沉默，而支支吾吾地聲明，「我沒有看到」。頭頭把桌子一拍，「就是你搜去了。快拿出來上交。」那個小青年低頭不言。

　　這個主人正是在行動上表明「此地無銀三十兩。」而那個紅衛兵也是在行動上表明「隔壁王二未曾偷。」這些行動都是受下意識的指揮而不自覺。（676字）

　　（三）催眠分兩種。語言催眠和藥物催眠。不論哪一種，效果是一樣的。靜脈注射一種催眠藥（如Sod. Pentothal）後，幾分鐘後，病人進入淺眠的狀態。對醫生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問甚麼講甚麼。講的都是下意識里的真話。這時要病人回答某一個本已忘記的事，可能說出當時的情況。

　　由於所謂「淺眠」的程度有多淺，難以客觀的界定，因此很難判定在這種情況下，病人所回答問題時，是否受到意識的影響和控制，這種控制有多少，也難以掌握。所以，不能確定病人在催眠情況下所講的一定是真實的。其價值只限於參考，而非證據。

　　我們不能用這個方法來對犯罪份子套取真話破案，因為需要病人心甘情願的合作，才能敞開下意識。犯人不可信賴。

　　其它的全身麻醉中，在逐漸醒來的過程中，有時也可以窺到病人下意識中的一些內容。例如病人對某某的暗戀或暗恨，平時從來沒有對人表露過，這時卻肆無忌憚地表露無遺。所謂「酒後吐真言」是我們熟知的現象。它對外人曝露了隱藏在下意識中的秘密。它也屬於這種情況。

　　（四）對病人的夢進行分析。這是佛洛依德倡導的方法，因為他相信夢是走向下意識的黃金大道。可是，病人報告的夢境，有些簡單，有些卻亂七八糟，時空倒錯，一般人，也包括自己，根本不理解它有甚麼意義。如果我們理解下意識的特點，就不難理解情況為甚麼會是這樣。這些特點有以下幾項。

　　它們是由直覺的（Intuitive），圖像的（Graphic），情緒的（Emotional），原發的（Primary），象徵的（Symbolic）的信息構成的。例如大陸鬧饑荒的那幾年，經常夢到桌上大魚大肉，全家人吃團年飯的往事，或別的甚麼類似的情景，而不是聽到饑餓的呼喊。至於更復雜的信息如何表達和解釋，就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內容了。

　　現在談如何進入自己的下意識。

　　除了對自己的夢中所見進行分析外，最主要的方法是，高度集中注意力，對一件事，一個問題進行思索和回憶。要持續不斷，不受干擾，夜以繼日，甚至通霄達旦，最後漸入佳境，看到了一片新天地，使寫作的思路大為增加，下筆疾書如有神。我在寫「默默深情」的過程中，有比較深而多的體會。這里舉一個實例。

　　第一篇「情竇初開」英文標題為「愛情篇」，完全寫王達偉和美國姑娘Eileen Cox戀愛的經過。其背景是四十年代末國共內戰時的長沙城。共軍節節勝利，日益南下，直指長沙。為了哄托戰爭的氣氛，我在他們兩人正陷入熱戀而難解難分的時候，插入一段為最近在山東戰役中陣亡的國軍師長田某，在家鄉長沙舉行葬禮的故事。簡單的往事是，我在高三的同班田某，其父的確在國軍中擔任師長，真的在山東與共軍激戰中陣亡。後來安葬在長沙近郊。我與一些同班的好友參加了葬禮。那是五十多年的事，記憶早已淡忘。

　　動筆之初，只有一個極為粗略的輪廓。詳細情節自己也是心中無底。可是，邊回憶邊扣鍵，在電腦前一連五六個小時與世隔絕的工作，使自己沉入到下意識中相關的部位，在那塵封半世紀的「記憶檔案」中，看到了很多當時實際發生的細節，源源不斷地通過手指，鍵入電腦，成為文字，成為第17節「將軍魂歸故土」的片段。寫成後復閱時，我很吃驚，怎麼寫得這麼細緻入微。連靈堂中佈置的對聯和橫幅都完整而典雅地列了出來。

　　「礼堂大门上方有一条横挂的白布条幅，上面写着斗大的字：「赖传星将军祭奠大典」。内有座位四、五十排，人头钻动。礼堂深处，正中有死者半身戎装、四周框黑的遗像。框架四周角落有四朵白花。遗像之上的横幅是四个大字：「天不假年」。遗像两侧是一首王维的诗：

一身转战三千里
一剑曾挡百万师

　　祭台两侧是一幅对联：

报效党国领袖主义民族 赤胆忠诚
鏖战北伐剿共抗日戡乱 军功彪炳

　　（「首丘夢痕」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擴充版，59頁）

　　這些細節，尤其文字的組合，既不是虛構，也不是對陳年往事的回憶。其中很多資料，不是寫這一場戲的最初所能回憶起來的。這種「進入狀況後腦子里浮現出更多的可寫之材」的現象，回頭來看，最合理的解釋，顯然是﹕我進入了自己的下意識；其中別有洞天。寫作內容涵介的時程長達四十年。這種事例不只一兩莊。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的經驗，不能不使我自己嘖嘖稱奇。（字數920）

　　此外，虔誠的基督教徒在時間持續較長的祈禱中，例如禁食禱告和流淚禱告中，在為某種特殊的專題而組織的集體禱告中，也會陷入高度集中的思考中，與世隔絕。在禱告以後，很多人表示聽到上帝的聲音或默示，受到某種啟發，得到如何進行下一步的指示。從那以後，對某種事物的看法或作法，有不某種改變。取得了好的結果。我相信，教徒的經驗是真實的。可是，在我看來，除神學的解釋外，精神醫學的解釋，也可以考慮﹕當事人深入到下意識中，擴大了視野，判斷更為客觀而正確，也是有關的。

　　佛教徒在長時間坐禪念經後，感到心靈淨化，達到擺脫目前塵世間的煩惱和牽掛後的一種精神狀態，更能超凡脫俗地看待問題。這就是「頓悟」（Revealation）的心理基礎。甚至不帶宗教性質的冥想（Meditation），也讓人感受到同樣的益處。其心理的機制是相同的。我在2010/09/12世界周刊#1382刊登的「冥想新探索 有益身心灵」一文中有詳細的討論。有興趣的文友如果傳伊郵地址到我的郵箱（ZhongLiu1@gmail.com），我可以傳上看看。

結束語

　　（一）在座的聽眾中，有很多有經驗的作家。相信在文學創作中對怎樣從下意識中，得到啟示，一定有很多經驗。希望有機會給我們分享。

　　（二）本講稿寫作中受到我的老師，精神醫學教授克萊恩（Frank Kline, M.D.）的關注，並給我方向性指導和文獻支持。他對我的師道，30年來一直是我的專業燈塔。此外，我們作家協會的老會友劉耀中先生的指點極為有益。劉先生寫過很多有關佛洛依德和榮格有關下意識的專著。他的意見極為有益。特此致謝。

　　劉鍾毅，美國精神-神經科有證專家Zhong-Yi Liu, M.D. ABPN（ZhongLiu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