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网站首页即时通讯活动公告最新消息科技前沿学人动向两岸三地人在海外历届活动关于我们联系我们申请加入
栏目导航 — 美国华裔教授专家网两岸三地百家论坛
关键字  范围   
 
金观涛|大历史研究带来的痛苦:明明知道大倒退将发生,却不能阻止它
来源:北游 | 2024/1/5 21:06:28 | 浏览:1640 | 评论:0

我们总是处于不能自拔的悖论之中。一方面,我们认为自己的身份认同不是大陆(内地)、台湾和香港三个地方可以界定的;另一方面,我们又是中国人,以探索中国文化前途为生命的意义。我们是无根的中国知识分子。我和青峰常用“在暮色中匆匆赶路”来形容自己的生活。中国人很少有像我们这样的,在老年来临之时仍在做毫无限定的、自己也说不清的探索。我们不知道哪里是故乡,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人的生命就像射向黑夜的箭,将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

本文摘自金观涛老师著《消失的真实》

到台湾政治大学任教

我和青峰到台湾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建立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在学术界很有名,台湾政治大学(以下简称“政大”)中文系教授郑文惠专门带一个小组来参观学习。在得知我和青峰将于2008年退休后,他们希望我们能到政大任教,将有关研究引进台湾学术界。我们总觉得对思考中国前途、反思历史并为中国文化寻找出路来说,海峡两岸暨香港的生活经验将极有助益。在一定程度上,大陆(内地)、台湾和香港是中国社会现代转型呈现出的复杂性的缩影。香港作为英国占领地在100多年中吸收了西方政治社会的经验。台湾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儒家传统,同时又完成了现代转型。三地历史经验可以互相补充。实际上,海峡两岸暨香港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因此,我们接受了政大的邀请。

2008年9月1日,我正式从香港中文大学退休,到政大任讲座教授。从香港中文大学退休,让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在我退休前几年,最令人操心的不是学术研究,而是我任主任的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的预算。2009年3月,我们从香港搬家到台湾。让我至今难忘的是,我们家的狗“皮皮”从台大兽医院隔离处回到政大宿舍化南新村之后,高兴得楼上楼下乱跑。虽然我以前多次来过台湾,但真正对台湾有感觉是到政大工作以后。

我对台湾最大的感触有两点。一是台湾学生很优秀。在香港中文大学我是研究讲座教授,故而没有学生。台湾学生不仅有很扎实的中国传统文化根基,还对用数据库进行思想史研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对我来说,组织研究团队,带领学生开拓数位人文研究只有在台湾才能做到。与台湾硕士生、博士生共同研究的日子,也成为我和青峰一生中最美好的工作记忆之一。一般每周二晚上,我们会一起讨论如何将关键词分析运用到中国思想史研究中,听完学生的汇报已是晚上10点。我和青峰离开憩贤楼办公室,穿过依然热闹非凡的街巷回到新光路的家,皮皮在等着我们。

二是台湾人很迷惘。面对大陆经济的发展,有些人开始丧失自信心。20世纪70年代台湾经济起飞,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80年代台湾开放党禁,完成民主转型;进入21世纪以后,台湾经济发展停滞,政治体制上的特点因岛内意见纷争而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短期现象,但在学术日益专业化、人的视野日益狭窄的今天,要看到宏观趋势反而不容易。

我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学生曾来台北故宫博物院看藏画,那是我们新光路的家最热闹的时候。我和青峰为两岸的学生准备晚饭,皮皮则兴奋得不知道应该去亲近谁才好。我家院子里本来就有一棵桂花树,有一次我和青峰买了一盆白兰花回来,青峰提议将它种到院子里。想不到不到一年,白兰花树荫已高过屋顶,并四季开花。

我和青峰认为在漂泊岁月中的思考需要进行总结,并打开更宽广的思想空间,而不应在香港的海边或台北的闹市过退休生活。青年时代,我们通过对超稳定系统的研究,开始认识到中国文化和历史的独特性。在香港期间,我们不断深化中国视角,并比较中西社会的现代观念。与此同时,我们感觉到西方学术这潭水很深,不太敢讲全人类普遍的历史。就我的本心而言,最终的目标是人类文明史的研究,即探讨不同文明的演化以及现代社会的起源。

2008年我完成《历史的巨镜——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一书。该书初步提出了一个研究纲领,将中国文化和社会变迁的历史放到轴心文明演化中加以理解。2009年搬到台北之后,我没有觉得其有进一步展开的必要,因为我和青峰已在专业范围内从事规范性研究太久,与其去建立大历史观,不如多做一点求实的研究。当我们游弋在人文世界中时,耳边有时会回响起青年时代看过的电影《鸽子号》插曲的歌词:“驾着船儿去远航,趁现在还有风景可看,趁世界还是自由之乡。”这时,我并没有感受到从哲学上探索开放社会的迫切性。

如果出现现代社会大倒退,其根源正是人文的真实性日益消解,以及科学异化为科学乌托邦。

大历史观的痛苦

自2011年起我不在政大教课了,但仍做着课题研究。之后,我日益感到自己应该从专业和细节研究中摆脱出来,再次关注思想和宏观历史。于是我和青峰又开始漂泊了,在台北、杭州、北京和香港之间穿梭。我们总觉得有一些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但又说不清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我们这一代人正在老去。在和台湾朋友的交往中,我们深感他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特别是1949年来台的知识分子,他们对自由和理想的追求,他们在这里留下的脚印,以及他们和台湾水乳交融的感情,令我们十分感动。但是,我们又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不可能像他们那样。

我们总是处于不能自拔的悖论之中。一方面,我们认为自己的身份认同不是大陆(内地)、台湾和香港三个地方可以界定的;另一方面,我们又是中国人,以探索中国文化前途为生命的意义。我们是无根的中国知识分子。我和青峰常用“在暮色中匆匆赶路”来形容自己的生活。中国人很少有像我们这样的,在老年来临之时仍在做毫无限定的、自己也说不清的探索。我们不知道哪里是故乡,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人的生命就像射向黑夜的箭,将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

即便如此,我和青峰还是决定搬回大陆居住,一方面青峰实在不能适应台北过于潮湿的气候,另一方面是我们的父母都已90多岁了,每当接到杭州老家的电话,我都心惊肉跳,担心老人出现意外。此外,我还在中国美术学院任教。在杜军的邀请下,我和青峰住进了北京西郊的西山书院。2011—2013年,青峰的母亲和我的父母分别过世,能陪伴他们走完生命最后的历程,使我们不留遗憾。

回大陆定居后,有一件事情出乎我们的意料。在朋友的支持下,我们开始给企业家和非学术界的思想爱好者做系列学术讲座。在和他们的交往中,我们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是无根的。他们和我们一样,不仅是中国文化的传人,还是中国文明走向现代之路的探索者。日益精细化的分工,既是今日大学学术研究最大的优势,也是其最致命的弱点。当专业的深入成为学者的主要追求时,专家往往看不上知识的整合,特别是将高度整合的人文历史向外行讲述。然而,正是在上述系列讲座中,我们发现了应该进一步研究的新方向。因为在给非学术界的朋友授课的过程中,我们必须针对今日世界和中国的问题,把自己以往的研究贯穿起来,提供一种新的视野。这既是一种立足于观念史—系统论的大历史观,也是对现代社会起源和未来走向的鸟瞰。在持续几年的讲座中,我和青峰完成了中国思想史的整合,完成了《中国思想史十讲》的草稿。此外,我还完成了《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探索大历史的结构》一书的写作。我从青年时代就在寻找的大历史终于显形了!

完成上述工作之后,我理应感到高兴,实际上却陷入一种深深的忧虑之中。我向来把大历史研究作为一种发现,即研究者在得到大历史观后,能够看到之前看不清的东西。我早就认识到现代社会是轴心文明的新阶段,但对现代社会往何处去的看法是朦胧的。我通过写作《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一书发现:轴心文明起源的本质是将不同类型的终极价值追求(终极关怀)注入社会,形成不同的超越视野,包括希伯来救赎宗教、印度解脱宗教、古希腊与古罗马的认知理性和中国以道德为终极关怀的传统文明。其中,古希腊与古罗马的认知理性因最终证明无法提供超越生死的意义,与希伯来救赎宗教结合,形成西方天主教文明,其在现代性起源过程中又进一步演变出现代科学。总之,这些超越视野使得个体能够从社会中跳出来,成为独立的存在,即实现超越突破。正因如此,文明在演化中不会灭绝,人类才有如此辉煌的现代文明。但是,我发现终极关怀在现代社会是不稳定的,它日益遭受现代科学的冲击,以致最后有可能解体。换言之,终极关怀正在日益丧失其真实性。

大历史研究的意义在于,它可以使人们透过纷乱的表象看到文明的结构。在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终极关怀慢慢退出社会,这件事人人皆知,但唯有透过大历史观才能理解其后果有多可怕,因为这意味着人类文明将回到超越突破以前的状态。无论科技多么高超,经济多么繁荣,没有超越视野的文明终将难逃灭绝的命运。如果我通过大历史研究得到的结论是对的,则意味着现代社会是不稳定的。这种忧虑终于转化为大历史观的痛苦。

我深知实然不能推出应然。迄今为止,应然世界都建立在终极关怀之上,因此现代社会不能没有终极关怀。在现代社会,终极关怀和现代科学之间存在着日益严重的冲突,其后果是终极关怀退出社会以及价值基础的土崩瓦解。终极关怀和科学的冲突必须消解,因为人类不可能再去寻找新的终极关怀了。更重要的是,现代价值不能以终极关怀作为基础。换言之,要建立稳定的现代社会,终极关怀必须纯化,即化解它们和现代科学之间的紧张关系。与此同时,终极关怀还必须和现代价值分离。这一切并不是所谓“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所能实现的。如果不能实现上述变化,20世纪现代社会经历的浩劫会以新的形式一次又一次地卷土重来。

大历史研究带来痛苦的根源在于,明明知道大倒退将会发生,却不能阻止它。历史学家常说,历史给人类最大的教训是那些我们不大记得的教训。事实何止于此,历史真正的教训是人总是会忘记历史的教训。这必将导致过去的苦难再一次重演。对此,我们难道真的无能为力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在各种场合用艾萨克·阿西莫夫《基地》的故事来隐喻这种大历史观,我真不知道一个历史学家还能做什么。作为一个思想者,我最终选择相信思想本身的力量。无论未来有多么晦暗不明,只要远方存在着光,就应该向光明走去。思想者要做的是将这种探索进行到底,而不是等待。其实,正如历史不是讲故事,历史学家要做的也不是为未来建立文明复兴的基地,而是去发现历史真实,以改变当代人在历史面前的盲目性。然而,对此我应该去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呢?最终,我选择回到现代社会的价值基础这一世纪难题的哲学探索之上。事实上,如果出现现代社会大倒退,其根源正是人文(终极关怀)的真实性日益消解,以及科学异化为科学乌托邦。

相关栏目:『百家论坛
为什么时下中国很难出现真正的哲学家 2024-11-16 [65]
诺贝尔奖院士工作站介绍 2024-11-16 [50]
《乡下人的悲歌》读书笔记 2024-11-12 [145]
简单直接:特朗普当选,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这几点 2024-11-12 [164]
特朗普大获全胜,说明美国人对政治正确已经深恶痛绝 2024-11-12 [126]
也许特朗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只看到他们想让你看到的特朗普! 2024-11-12 [130]
特朗普胜选演讲里特别感谢的这位女性是谁? 2024-11-12 [120]
全世界都在蹲特朗普曝光萝莉岛大瓜 2024-11-12 [138]
任正非最新讲话:世界走向人工智能潮流是不可阻挡的! 2024-11-06 [284]
中国教育正走向恶性循环 2024-11-06 [324]
相关栏目更多文章
最新图文:
:学术出版巨头Elsevier 彻查433名审稿人“强迫引用”黑幕 :中国336个国家重点实验室布局 :中澳政府联合出手打击洗钱和逃税漏税 大量中国居民海外账户遭冻结 :摄影师苏唐诗与寂寞百年的故宫对话6年,3万张照片美伦美奂 :大数据分析图解:2019中国企业500强 张梦然:英国惠康桑格研究所:人体内的微生物与出生方式有关 :美众议院将调查华裔部长赵小兰“利用职权为家族谋利“ :UCLA CCS 2019 Fall Quarter Lecture Series Overview
更多最新图文
更多《即时通讯》>>
 
打印本文章
 
您的名字:
电子邮件:
留言内容:
注意: 留言内容不要超过4000字,否则会被截断。
未 审 核:  是
  
关于我们联系我们申请加入后台管理设为主页加入收藏
美国华裔教授专家网版权所有,谢绝拷贝。如欲选登或发表,请与美国华裔教授专家网联系。
Copyright © 2024 ScholarsUpdate.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