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国很多商学院的做法应该都是步我们的后尘。曾有一个大学老师说,都是张维迎惹的祸,本来不搞这些改革,大家平静日子过得很好,他在北大这么一折腾,其他商学院不动也不行了,就带来一系列问题,搞得鸡犬不宁。
改革进行到势头正好的时候,反改革的势力往往是隐藏在暗处的,它们通常不会选择正面冲突,而是会积蓄力量,静待时机,寻找改革的薄弱点,然后发起进攻。
我在光华做了一段时间,学校想让我到学校做,任命了我一个协助管人事的工作。任命下达了三天,开会时我就提出一份人事改革建议书。大家都觉得,太着急了,刚给你一点位置,就一点机会都不浪费。但是,我写的改革建议很有说服力,所以在会议上几乎把所有人都说服了。我也很高兴,好多人还是希望变革的,希望把学校建设好。
没想到麻烦在后面。当时,学校任命了一个改革方案起草工作小组,我负责起草这件事,那是2003年春天,刚好赶上SARS(非典型性肺炎)爆发,学校没法开会,就把材料发下去,结果有人把这份材料直接发在了网上,网上就有很多人骂我。
我因此得罪了很多人,我觉得自己还是一心做好事,但是别人不一定也这样认为,反对的声音用各种的方式来批判我,包括人身攻击。我们有一个院系的副教授已经很多年没写学术论文了,但为了批判我这个改革方案,专门写了9篇。好多人说,我是在用企业的逻辑改造大学,因为我是研究企业理论的。为了应战,我后来出了一本《大学的逻辑》。许多大学的领导说他们读过这本书,很喜欢。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甚至会觉得学校是中国改革最落后的领域。大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每个人都会自以为是,知识分子都有这个特点,谁都不认为自己技不如人,谁都不认为自己不如别人正确或者不如别人有思想,所以吵得非常厉害。
当时讨论这个改革方案,让我主持全校的中层干部会议,每个院系派一个人来谈意见。按规定每个人的发言时间必须控制在20分钟内,其中有一个院系的书记反对我的改革方案,我主持的时候就不好意思打断他,他一直拖到40多分钟还没谈完。我就给他递了一个纸条:“时间到了,不能再谈了。”后来,这件事变成了一个什么问题呢?“张维迎听不进去不同意见,谈不同意见就打断别人!”但是事实上,他占了两个人的时间,却不会从这个角度考虑。
学校党委换届选举,我的票数是倒数第一,但我不在乎。那天中午,校长给我打电话说:“维迎,我听大家反映,你在凤凰卫视的《世纪大讲堂》里面批评北大。我专门看了,我觉得你说的没错,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是出于积极的建设。但是我要事先告诉你,下午投票可能过不了。”我说,“那没关系”。当然我也没想到结果那么惨,居然倒数第一。很多人觉得北大改革失败了。但我必须说,至少在改革的精神上没有失败,这种尝试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有时候改革不在于口号,而在于实际执行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态。
2010年底,我卸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职务。这对我来说真是天赐良机。我在那个时候已经很疲倦,老在犹豫这个事干还是不干。有人说,为了学院的利益你必须得干,你招来这么多人,你就得担起一种责任。另一方面,我确实很疲劳,有点不太想干。这时候,别人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解决了我的困惑,我不需要再干了。后来,我自己想了想,觉得我适合提出思想来,不适合去具体操作。
此前国外好多人都已经知道我当了北大光华管理学院院长,他们公认,不要说中国,全世界要找这样的院长也不是很容易的。所以,我在国外的商学院院长中还是很受尊重的,到现在很多人仍然说起我,国内的好多院长对我也很尊重,因为我确实起了一个头,才引发了这些改革。
对我来说,读书、思考、写书、演讲、教书是我最擅长的事,由于这样一件阴差阳错的事,我又回到了我擅长做的事情上来。
我在这几十年中,听到最多的劝告就是:“维迎,你说话注意点,小心点!”大家都对我很爱护。但是,我相信人类要进步,就得有一种超越现实、超越功利的想法。
要有这样一批人,我们的社会才能进步。我不能说自己有多伟大,只是觉得我将按我的信仰,按我的理念去做。我不在乎别人对我怎么说,但我会思考自己说出来的是不是代表自己认知的逻辑,是不是符合人类的理性。如果达到这一点的话,我觉得就可以了。我很喜欢这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