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在日女子红灯区漫游指南”的最后一次更新。出于某些原因,我们不方便直接把已经发布过的文章集结起来给大家看,但如果细心点,你就能在这篇文章里找到过去三年里发布过的除脱衣舞俱乐部和女性身体工作坊之外全部二十五篇内容的链接。(善用微信文章搜索🔎,不要在后台尝试输入关键词。)
本系列后续实体书出版事宜请持续关注「BIE别的」平台和作者「剪舌胡」的微博。
阅读愉快。
▼
大家好,我是舌切, chiyo ,千代,在日女子红灯区漫游指南、东京陪酒女日记,按摩女系列的作者。
距离我第一次踏入日本红灯区已经过去了五年,上个月我度过了我的 27 岁生日。而这一篇,是写给所有红灯区系列的完结。
不知大家是否在心里有过这种疑问:
魔法存在吗?爱与奇迹存在吗?
在那个最后的夜晚,我会站在金钱与谎言交织的歌舞伎町,对你大声回答:
是的。爱与奇迹,还有魔法,在这条街上真实存在。一切的一切的最后,这条街道给予我,这个世界给予我爱和奇迹。
写在一切后的告别Image
2022 年 4 月 5 日,在日本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在歌舞伎町的牛郎店度过。
我在这片土地都经历了些什么呢?既然是完结篇,那么从头开始再说一遍吧。
我曾是个乖乖女,高中时的我竖着单马尾露出光额头站在校门口,校长感慨我一看就是最乖的好学生。但是我想被人夸奖可爱,想被人喜欢,出于这种饥渴的渴望,我在大学时尝试援交,未果。
然而在初来日本的第一个月,在这个钱能买到性与陪伴的地方,我放飞自我去了女性向风俗。我在语言学校附近的情人旅馆 —— 那个被称为莺谷的地方,第一次用金钱买到了拥抱。在床上与人赤裸相见,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一直模糊的形体第一次显出了人的形状。
从此,一个过去无法与人交流,不敢出门上街,不敢坐公交车,甚至不曾参加大学聚餐的女孩子来到歌舞伎町。我去了一百家酒吧喝酒,在新年的夜晚拥抱不认识的男人与女人,大笑尖叫。我徜徉在灯红酒绿的街上,每周一次去夜店静静地看那里的灯光,和不认识的人开房,但是脱光后什么也没做,光着身子在情人旅馆里喊拉面外卖一起吃。
我欢笑,说谎,享受如梦幻泡影般的时光。在幸福的泡沫里,我甚至一度忘记想死。我又去了百合风俗店,去了女性客专用的 sm 店,去陪酒女的店和牛郎俱乐部,成为这些地方的常客。
我在这里遇到了名字叫枫的女孩,她给我取了 chiyo 这个名字;
我遇见女王姐姐,向她倾诉恋爱的烦恼,她告诉我爱有一千种形状;
我遇见笑起来像恶童的男孩,他哈哈大笑说我是变态,我发现原来变态也可以被接纳;
我遇见许多和我一起欢笑和抱怨的女孩,她们生活在城市的夜色里,不过是如此普通;
我遇见了许多牛郎,我会开香槟,我成了那种会被牛郎初回 after 的客人。但是我最喜欢的牛郎、我会永远记得的小周,他来自南方温暖的小岛,以东大入学考成绩当卖点,他很会说话,笑起来不好看,像小兔子,也如此会骗人。
爱骗人的我与他展开激烈的角逐,在他的 “你不要勉强自己哦” 里,在我从初遇开始每一句都是精心设计的谎言里,我们互相试探,对抗。最后,在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便从这个歌舞伎町飞走后,我才明白这位欺诈师并非没有一点点真心。
后来我做过梦,在那个梦里,我回到了与他的第二次会面。那时的我为了营造恋爱脑牛郎狂的人设,故意说自己是第一次来,立刻指名了小周。
梦里一切对话都和那晚的一模一样,然而我却在梦里突然哭起来,说出了与彼时不同的台词:
对不起,虽然一直没和你说过,其实我真的很喜欢过你。
而梦里的小周仿佛没有听到,依然说着那夜一样的话:初次见面。
在小周飞走之后,我如所有 stk 牛郎狂一样,在揭示板里疯狂地搜寻着和小周有关的一切,最终找到了他同样在歌舞伎町当牛郎的弟弟,逢梦君。
此时我已经变得更会骗人了。在与小周结识期间,我开始寻找歌舞伎町的工作。为了钱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我觉得我属于这里。不只是作为客人,而是作为红灯区的从业者。如此,我才真正进入了这条街道。我知道它白天的模样,夜里的模样,在客人面前扮演的模样,背后真正的模样。
我从风俗店一路面试到摸摸酒吧,在风俗店的隔间里脱光给人评估身体数据,期间遇到不良的中介并从情人旅馆逃走,最终在一家 Girl's Bar 找到了我在红灯区的第一份工作。即便工作有许多艰难,我还是爱着这里。在这全世界我最深爱的街道,我的心中萌发从未有过的归属感,歌舞伎町,成为了我真正的家。
每天午后醒来,我化上妆,走进歌舞伎町,把普通的衣服与白天时的我装进储物柜,如此,我变成了歌舞伎町的 chiyo —— 这是我工作时的花名,来自小枫为我取的名字。
那个暑气蒸腾的夏天,满鼻子都是街上的人的汗水的味道,我穿着兔女郎服和其他女孩在区役所路的小道上到处揽客,一手着几千日元畅饮的招牌,一手拿着杂货店买的手持风扇吹风。我和店里的姑娘,还有给对面店里揽客的黑人小哥成为朋友 —— 他偶尔会送我们贩卖机的冰镇饮料。我用从小周那里学来的狡猾笑容与言语揽客,两个月能赚来一次香槟 call,和几顿廉价烤肉。
笨蛋的吻,和笨蛋一样的地方Image
我也是用同样的伎俩去见了小周的弟弟逢梦,我骗他这次相遇完全是巧合,我佯装不经意地提起我的前任担当与你有相似的口音 —— 都是冲绳人,然后在逢梦惊讶大喊 “那人是我哥哥” 时,在店里所有牛郎惊呼什么不得了的命运时,我在偷偷地笑着。
(精心设计的)初次见面,我便为这谎言堆成的虚假奇迹开了香槟。面容相似但头脑完全没有哥哥那般聪明的逢梦,乐呵呵地说要拍下视频给哥哥看,我的心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报复的快感。
—— 然后,逢梦拉着我从后门走出了店,接着,不由分说地塞给我两万日元钞票。那家不入流的破烂小店 —— 用小周后来的话说是,弟弟还不够能力进入小周那种知名大店,还需磨炼 —— 我在那家店里开的香槟价格只有五万,牛郎提成是 50% ,他能赚两万五,他把今夜的提成基本还给了我。
“这是干什么?”我喝多了,醉醺醺地问他。
“你拿去打车回家。”
弟弟君不由分说地把钱硬塞进我手里,然后伸手拦了出租。
我还在茫然着,笑着念叨这是干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被牛郎塞钱。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低头亲吻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和男性接吻。我僵在原地,从身体到嘴都没有动,看不清逢梦的脸,所以我只是僵硬地站着,看着他背后牛郎店的后墙。弟弟的嘴巴是湿的,软的,夜风里唾液有点凉。
我很茫然,大脑一片空白。这件事我此前没有说过,因为直到后来我也很茫然。我被弟弟亲了,但为什么弟弟君要亲我?钓客人的营业之吻?啊,可是我其实对小周从来没有过爱情意义上的喜欢,我对小周的喜欢更像是一个动物对另一只动物般的好感 —— 我甚至从不想和小周真的谈恋爱。而我对弟弟也是,即使是在我的谎言里,我也是对最喜欢的牛郎的弟弟 —— 对这份缘分的喜爱。我并没有想买这个亲吻呀。
弟弟君到底为什么要亲吻我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是笨蛋。
我被笨蛋没头没脑地亲了,然后上出租回家。之后,为了避免弟弟误会,我没有再去他的店里。有时候我们在 Line 上聊天,弟弟到底是小周的弟弟,虽然性格像笨蛋一样,后来也有一次在那个破破的店里拿了当月营业额第一,他开心地和我汇报。
有时候他发来消息汇报自己的生活,我们聊起最近哪里开了冲绳料理街,弟弟说干脆把哥哥叫出来三个人一起吃冲绳美食吧,我一笑而过。这是什么崭新的营业方式吗,用自己的哥哥来钓客人,牛郎也太无所不用其极了吧。
我每次都对弟弟这拙劣的 “营业” 一笑置之,我在歌舞伎町久了,什么营业没有见过了。收到这条消息时,我刚刚和其他牛郎从情人旅馆出来,初回枕营业。
疫情下的歌舞伎町的白天,路上几乎没有人,我和忘了名字的牛郎一边走一边抽烟,我放下手机,对身边的牛郎说日本不是街上不能抽烟吗,他说啊什么还有这种事。我们一起笑起来。他又兴奋地问我你有没有感染过新冠,我说没有啊,他得意地说我得过哦,刚刚痊愈,我的表情很无语。
真是笨蛋一样的街道。
“即使是谎言,我依然”Image
说回 2022 年的 4 月 5 日吧。
这时候我已经从陪酒女干到了风俗娘,写完毕业论文后,我在廉价的中国人大保健店里给人打手冲。工资比普通人预想的风俗女低得多,但干一天有差不多一万日元,总归比当不入流的陪酒女时高多了。
我用这些钱去做了整容,切掉了下巴两侧的一部分骨头。之后,我去了海边旅行,再回来东京,是第二天要去羽田机场回国。
在这个最后的夜晚,我回到了歌舞伎町。
当然了,当然要去歌舞伎町。这是我的家,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归属感的地方。但这一次,我没有化妆,没有故意穿上地雷系的服饰打扮成歌舞伎町的女孩,而是素颜穿着最日常的衣服,以我本来的样子来到我爱的地方。
我去了逢梦的店里,提前在 line 上打了个招呼。
这是我进入红灯区世界的起点,也该在这里做个终结。初见之后从未拜访过的逢梦的店,是最适合我告别的地方吧。
我是抱着怎样的期待来的呢?
其实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离开这一切前,去我与这里纠缠最深的地方见最后一面罢了。
我见到了依然开朗,看起来依然有点笨笨的逢梦。
他的脸其实与小周是很不同的。是被爱得很好的孩子才有的长相。
我与小周聊过很多关于家庭的事,很奇妙吧,身为两个骗子的我们,最不含谎言的对话,却是小周最爱拿来卖的 “家族爱” 人设。
我们聊起他的家时,小周偶尔会忘记带上营业的笑容,也会在主动说起那个同样在歌舞伎当牛郎的弟弟后转移话题。
小周是家里的长男,有一个姐姐和几个弟妹们。逢梦给我看过小时候他家人的照片,看起来知书达理的爸爸妈妈,姐姐取得了地方儿童音乐比赛的奖项,小周很乖地站在中间,没什么表情,逢梦被爸爸抱在怀里傻笑。
小周离开歌舞伎町后,我还去过小周的店里,和他的同事们聊聊小周的事。有一个牛郎对我说,其实做牛郎的人,多少心理都是有点 “病” 的,不面对客人营业时,大多出于压力而对周围人脾气很差。但小周很奇特,一次也没有露出过那种样子,总是在照顾周围的人。
“大概是因为他老家有很多弟妹,他很习惯照顾人了吧。”小周的后辈如此说道。我说是啊,我想起来有一次,我们难得不带谎言地闲聊,我问小周,“小周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成为了大人的?”
小周想了下,“我好像没有特地在意过,我没怎么经历过那种从小孩到大人的时间”。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一反常态地没有露出那种谦虚同时暗自带着点炫耀的表情,好像说到这愣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看着桌子。
过了会,他才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营业笑容,“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那时看着他的侧脸想,啊,这是 “当哥哥的人的表情”啊。
而逢梦,就是那个被他照顾得很好的弟弟。他会非常开心,像是活泼的小狗一样和我介绍自己的名牌衣服 ——“不错吧?是哥哥送我的!”,还有香水 ——“这是哥哥给我的香水!”
他总是这样快乐地笑着,说着哥哥的事。脸上稚气未脱,冲绳话的口音也要重很多,放在歌舞伎町花枝招展的牛郎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真是神奇的孩子。
在这最后的夜晚,我又来到了逢梦的店里。
“今晚的预算是八万日元!”我开心地报出我身上最后的现金金额,“这是我在日本的最后一晚了,开个香槟吧!”
“啊?!”逢梦惊讶地,然后说出让我愣在原地的话。
“—— 不要!你去见哥哥吧!!不要给我开香槟了!”
“……啊?”
“我现在就和哥哥说你来了!—— 他现在不做牛郎了,但是他回原来的店里当了管理职,现在他就在歌舞伎町!”
“……”
在我沉默的时候,逢梦已经掏出手机开始狂发 line。
“没关系。我帮你把这里的消费压到一万以内,不要开香槟了。你省下钱去见我哥哥吧。”逢梦还在发 line,“你能见到我哥哥,我也会很开心的!”
“……”我看着逢梦的脸,看着这个兴奋的,快乐的脸庞。到底在为什么兴奋为什么而快乐啊,真是搞不懂。
……真是笨蛋。
我当然不是不知道小周已经回到歌舞伎町当了店铺经理,但天底下到底哪里还有已经不当牛郎的男人和曾经的客人再见面的道理。用金钱买来的关系,早就在金钱之中结束了。别小看我,我现在也是风俗女,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关怀和爱意都是建立在金钱和谎言上的一夜之梦。
但是他说要让我和小周再次相见,和不是作为牛郎的小周见面。到底是……
“——哥哥现在就在店里!你快去见他!”
逢梦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呆滞,放下了手机,超级快乐地给了我一个拥抱。
“……让我开香槟吧。”
我说。
逢梦还想拒绝,但是这一次我打断了。
“不是的,这个香槟是为了感谢逢梦君。谢谢你做的一切。”我一字一句地,然后喊来侍者直接点了香槟。
……在逢梦的强烈抗议下开了最便宜的一瓶。
众牛郎的欢呼声中,这个歌舞伎町每一晚都会发生无数次,最寻常不过的香槟 call 之中,我和逢梦碰杯,然后把杯子里的香槟一饮而尽。
谢谢你,这不是假话。
“那我要去见你哥哥了!”我放下酒杯说道。
“有想见的人就要跑着去!”Image
逢梦送我出了店,我开始奔跑,他也一直追着我,跑着把我送到了十字路口。
要见到哦!—— 他在后面大喊。
我挥挥手,什么也没说,在歌舞伎町的夜色里奔跑起来。
周围都是人,年轻的男孩子,年轻的女孩子,陪酒女,牛郎,客人。我最熟悉不过的景象。我在人群里跑着,说实话,就像是日剧里的主角。
好像低度数的香槟酒也有点上头了。周围的灯牌五颜六色,像是闪光的鱼群一样从我身边快速地游过。多么熟悉,那些灯牌上的脸,好多我都能叫出名字来了。我太熟悉这条街道了,这条街是我喝醉酒闭着眼睛也能从新宿车站走过来再闭着眼睛倒退着走回车站的地方。
那是春天的夜晚,一个女孩奔跑在这条街上,想必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和侧目。我这样的普通女孩子,普通的故事,歌舞伎町一定每天都发生着。
我爱的人曾经在这存在又飞走。在小周的完结篇里,我说过,如果要说歌舞伎町教会了我什么,
那就是有想见的人就要立刻去见,跑着去见。
因为在这条街上,不,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的世界上,你爱的人每一天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我总用谎言武装自己,但说到底,世界上并不存在不掺杂真心的谎言。人在说谎的时候都是有目的的,为了某种目的而说谎,而那目的里,可能包含了爱。或许谎言就是爱吧,那是小小的、甚至无法使谎言的天平发生倾斜的爱,那样微小的东西,却并非不曾存在。
我在遇见了很多人,很多事,自己当过风俗女以后才发现的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就是,我们都是人,人是不可能没有心的。
就像逢梦会真心地期待我能再见到他的哥哥,拒绝我的八万块钱。
就像我会在辞去风俗女的工作前,用真心祝福薰君交上和他有同样兴趣爱好的普通女友。
就像我的同僚里有真心想和一位长年顾客结婚的女孩子,她会在烂醉之后用少女的模样和我们说恋爱的悄悄话。
就像小周对我,最后的那个夜晚他没有欺骗我开酒,那满是谎话的故事里曾经也并非没有真心。
要承认真心真的存在,承认爱确实存在,我花费了比说谎更多的勇气和时间。但是我还是发现了它。
因为我们都还很年轻啊,从呱呱坠地到这个世上不过二十多年短暂光阴的我们,怎么可能真的做一个天衣无缝的假人呢。
所以我跑着去见了我喜欢的人,这一次我要告诉他,那曾经我只能在梦里说过的话。
我喜欢你!
“这是我最后的香槟”Image
我冲进那家店里,歌舞伎町最大的牛郎店之一,金碧辉煌的店内今天想必也有无数人如水流一般聚集,说着谎,说着爱,用无数钞票堆砌一梦春宵,在天亮时再寂寞地离开。
但是我要见的只有一个人,我已经没有第二个歌舞伎町的白天了。
“我要找周。”
“……周?我们店没有这样的……”前台也不是我曾经来这家店时的那个前台,他犹豫地,“你说的是阿修还是……”
从店内钻出来的另一个声音:“我收到弟弟的 line 了,你来了!”
—— 我见到了。
那张熟悉的脸真真切切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对我笑起来,还是那个小兔子一样的笑容。今天的小周穿着黑毛衣,虽然依然是品牌货,但不再是牛郎的小周不用再做发型了,自然的黑发,脸上也没有带妆。
真是如梦一样的夜晚。
那一晚的情景我却记得不是很清楚。我记得我和小周说了很多话,我说起了之前做过的那个梦,我说起那个充满谎言的 “初回指名” 。
“其实那是我第二次见你了。之前我也来过,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才在第二次来的时候故意装作初回,前台也没发现。”
我说。
“其实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那次我们的第二次相遇。梦里我说了不一样的话,我说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呀,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虽然不是恋爱的喜欢,但我很喜欢你。”
小周一直说着谢谢,谢谢。
他说很抱歉那时的不告而别,他已经决定不再当牛郎。他说其实一直在听弟弟说到我的事,谢谢我照顾他的弟弟。他说他现在依然很喜欢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盏星星投影仪,现在他也在家里用。
我说我顺利毕业了,对了,我还在中国的网络上写了你的故事。他说那我是不是要变成有名的人了,我笑着说是啊。
我说我要回国了,我现在有了喜欢的人 —— 和喜欢小周不一样,是恋爱的喜欢。
是怎样的人?小周问我。我回答,是普通人,我要回去见我喜欢的人了。
“我们一定能再见的。”小周说,“下次在北京再见!”
“嗯!一定会再见。不是在东京遇见,就是在北京遇见,一定会再次相见。”
小周说,歌舞伎町的牛郎有五千人,我从头到尾只长久地指名过两个牛郎,一个是他,一个是他的弟弟。所以这就像奇迹一样,这份奇迹的概率是两千五百万分之一。
我拥抱了小周。
那是假的奇迹啊,是我在揭示板上调查出来的,是人工算计下谎言和表演构成的两千五百万分之一。
但是这又有什么所谓呢。人工的奇迹难道就不是奇迹吗?就算是假的,这条街道也可以让它成真。真实和谎言,有那么清晰的分界线吗。这条谎言构筑的街道上的我们,我们的故事,我们存在过的点滴,那些微小的真心,不被人注意的夜晚的奔跑,想见谁与希望谁与谁能再次相见的心情,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爱你,我爱你。我深深地爱着这里。
在歌舞伎町,奇迹和爱和魔法都是真实存在的。
“再见!谢谢!我爱你。”Image
我点了最后的香槟。所有以前认识的牛郎们都来了,老前辈翔平还是一身鲜艳红色衣装,与我聊过小周的故事的名牌大学后辈酱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牛郎,大家又聚在了一起。一切都如梦似幻,像魔法一般。
不用再接待客人素面朝天的小周和素面朝天的我坐在一块,小周开心地和大家说着我的事情。今夜的 TOP D 有那么多桌客人,我们的喧闹声不值一提,我为不再是牛郎的小周点上我曾经第一次开的柚子酒,又喊了最后的香槟。
从 help 手里接过麦克风,我说了最后的香槟辞。
“这就是我在歌舞伎町的,真正的真正的最后一支香槟!”
“再见了!歌舞伎町!”
“再见了!所有的歌舞伎町!再见,谢谢,我爱你!—— 我们一定要,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都会获得幸福!”
“祝福你!祝福所有人!”
而小周也接过了话筒,炫目的灯光下我晕头转向,他好像说了很多谢谢,谢谢。他说了好长的香槟辞,长得确实超出牛郎规范 —— 毕竟他也确实不再是牛郎了。
最后的最后,他说的是:
“我们的人生,从此才是开始。”
我们彼此拥抱。不是牛郎和客人,而是在这条街上相遇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作为朋友在告别的夜晚的拥抱。
小周在我的要求下题字了一份色纸签名,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把这个故事出版成书,我就要印在扉页上。小周写的是,“一期一会”。
好一个一期一会!
那一夜的一切,现在想来如此模糊。只是放下一切后的欢笑,快乐,祝福。再多的装饰都没有那天跳动的心脏更炽烈。我想,不如就用我曾写下的日记原文来做一切的结尾:
“不可思议的是昨天晚上居然没哭,一直一直是笑着地和大家起哄,吵闹,说傻话,虽然心里一闪而过 ‘这时候应该哭吧?’ 的念头,但还是哭不出来。
一直笑着。因为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太理所当然了,灯光,俱乐部的水晶灯,酒杯,吵闹的人,想见的人,大家都和以前一样,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世界上不会再有变故,外界的时间流逝也要给歌舞伎町想见你的魔法让步,一切都静止了。
这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想见的人就去见,去了就能见到,这仿佛过于理所当然。
就像人可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打破的花瓶可以恢复原样,去年见过的候鸟今年还能再见到,同一颗彗星两次降临。
这种事太自然太正常啦。
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曾看过一个关于宇宙的纪录片,里面是这么说的:
站在绝对科学的角度来说,崩溃的沙堡就是可以在之后的某一天恢复原状,被风带走的沙子总有一天会再次和以前所有沙子汇合,形成一模一样每颗沙子都相同的沙堡。
这不是文学的比喻或修辞,而是科学推导出的确切结论。
我不懂科学。但我喜欢这个说法,因为它是必然可以实现的。
一定可以见到想见的人,一定可以见到想见的那个人。
因为我们世界上所有人从出生以前还是沙子的时候就已经相连起来了。
我们是联系起来的!所以一定可以再次相见!”
尾声Image
歌舞伎町的故事就到这里完结了。我敲下最后一个字,在我被裁员后的第二天。
感谢一直陪伴这个系列至今的你们。谢谢你们看着我,一个普通女孩的故事。回国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其中最值得报告的事,是我终于逃出了家。我过于漫长而又苦恼的青春期,终于过迟地在二十代过半的年纪里落下帷幕。
这一切,都要感谢歌舞伎町。从最现实的角度来说,它给了我这个曾经以为除了自杀别无它路的 “社会不适合者” 一些用文字挣钱的机会,当然这主要感谢 BIE 别的。我至今会记得在我接到这个连载机会时,编辑对我说,别的一切顾虑都不要有,只要写我真正想写;我也终于学会了怎么活着,我敢和人说话了,我用着在红灯区工作时学来的口吻与态度面对周围的人,于是开始有人夸奖我,我的同事大概没有人能想到我曾经是一个不敢踏出家门的重度精神病患;而我也终于不再对爱那么饥渴,因为我已见过了真正的奇迹,我见过了世上的人们能如何相爱,即便是最微小的爱。
写下这一篇的时候,我曾想过这是否是一个过于浪漫的结尾。然而我总是在写自己身上真实发生的事,我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说谎,只有面对文字的时候,我能够不再说谎。所以我写下了一切,也选择在最后依然写下我最真实,看起来甚至有些蠢笨的感受。
歌舞伎町是让我头一次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来了的地方。我曾经哭过笑过的那些时光,和最后的奇迹,曾在这个世界上微不足道地真实发生。
回国后我的恋爱无疾而终,工作几经波折,但如今我能坦然面对一切。或许是因为我变成大人了。就像歌舞伎町教会我的,人活着,和有缘人做快乐事,因为这世间欢愉就如露水般短暂。
之后要做什么事呢,要成为怎样的人呢,我还没有想好。
但是幸福地活下去吧。我想歌舞伎町的经历给了我这种勇气。
尽管我还是不时地想死。尽管我的生活,好像直到今天也没能步上所谓正轨。写下这一篇时,我已度过了二十七岁生日。快要三十岁的人,一般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我尝试了普通的工作,期待过就这样努力扮演一个普通人,有一天就能得到平静的日子。可事情似乎并不会这样发生。
我常常做梦,梦里我会回到那个歌舞伎町。有时我闭上眼,抬头误以为闻到了歌舞伎町街道上的气味。我好像再也无法离开那里了,我找不到除了夜晚的世界以外的归处。白天的世界,对现在的我更像戴着假面的游戏。
可写至此我还是想祝福这个世界。因为是这一篇的末尾,因为是奇迹的最后的故事,所以我一定要祝福。
也祝福你,屏幕前的我素未谋面却与我相连的朋友,祝你能相信爱,相信奇迹,能幸福地活着,我祝福你,愿你也能祝福这个并不普通却也总有奇迹存在的世界。
恰如春宵一梦,好似风前之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