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科院理论物理所读研究生时，何祚庥先生很关心我们这批人出国留学之事。他在一个物理国际会议上，见到了德克萨斯大学的一对夫妻档理论物理学家：布莱斯·德威特和他的夫人西西尔。西西尔提起当时正好任理论物理所所长的彭恒武先生。“不说不知道，说了吓一跳”，原来彭先生是她几十年前在都柏林学习时候的老师和好友，好到什么程度呢？已经到了快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这段缘分因为彭先生1947年回国而中断了。有关这段故事，我曾经在微信公众号“知识分子”上，写过一篇文章：

 与中国擦肩而过的传奇女物理学家，曾与两弹一星元勋相恋        

那年，由于得知了老友的消息而兴奋无比的西西尔，出于对彭先生的回报之心，欣然接受我作为她的研究生。然后，1980年夏天，我顺利来到了奥斯丁。

我到美国时已经35岁，所以塞西尔经常笑说我算是她的大女儿，因为她四个女儿中最大的还比我小几岁。于是，她送了我下面这张她一家6口的照片：

从左到右：西西尔、二女儿、布莱斯、大女儿安娜、四女儿、三女儿   

也许是因为对彭恒武的深厚感情和友谊，西西尔对我特别好，每到了圣诞节时，便要请我和我的先生章球去餐馆吃饭，有一年圣诞她要回法国去，对我说：

“啊哈！今年我要回法国去，让女儿和你们一起去吃饭吧，希望你们过一个愉快的节日。”老太太说起话来表情丰富，挤眉弄眼地，不愧是法国人。

于是，她交给她大女儿安娜150美元，要她请我们一起去餐馆吃饭。

安娜30出头，五官和妈妈有些相象，很健谈。她带我们去的是一个意大利餐馆。一般的西餐馆先是生菜、沙拉，再是主食，最后是甜食。章球不喜欢吃沙拉，吃了一半就放在那儿。没想到安娜吃完了自己的一份食物之后，对章球说：我可不可以吃你的这一盘沙拉？章球看着那盘吃得乱糟糟，又糊了好些沙拉酱在上面的盘子，觉得挺不好意思再给别人吃。但又不能回绝，只好尴尬地说，可以吧。没想到安娜真的将盘子移到自己面前，吃得一干二净。

从这件事，我们见识了当年的美国年轻人开朗、豁达的一面。

西西尔的二女儿的故事也非同一般，让我们这种东方思维的中国人大开眼界。她的二女儿11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对妈妈说：“我想去日本住！”。女儿的随意一句话，妈妈却认真对待。过了几个月，西西尔通过一些国际组织联络，在日本找到一个愿意接受美国小孩去生活的家庭。当然是需要每月给生活费的。再过几个月之后，便把女儿送上飞机。当时，她女儿并不懂日语，那个家庭，也无人会说英语。可是，就这样，除了偶尔回美国来过几次之外，这个女孩就在日本长大，读中学、读大学，生活了十几年。不过，后来找了一个男朋友，是美国人，所以最后还是回来了，在华盛顿DC当律师。

看来，美国人和中国人在对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太不一样了！主要是对成功的理解不一样。

西西尔是法国人，她性格爽快、大大咧咧、不拘小节。80年代，在奥斯汀德克萨斯大学物理数学楼里，人们经常会看到这位60左右老太太的身影，剪得短短的、男孩似的头发，鬓发花白，人很精神。总是穿着一件半新不旧、花色和式样已经过时，还显得有点古怪的短袖连衣裙，脚蹬一双大球鞋或拖鞋，抱着一大堆书和讲义，匆匆忙忙地在过道中穿来穿去。第一次见她时，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电影《音乐之声》中玛利亚的形象。

西西尔是德布罗意的学生，以前曾与波尔、费曼等许多著名的物理学家在一起工作过。1948年左右，她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那是爱因斯坦也正在那儿的一段时间，西西尔并未直接与爱因斯坦一起工作，但经常在路上碰到。“因为我和他当时都没有汽车”她对我诙谐地描述此事时，还作了一个鬼脸。

她是最早将费曼路径积分思想用于物理学的人之一，我跟她作的博士论文课题便是用费曼路径积分研究黑洞附近引力波的散射问题。

西西尔对理论物理的最大贡献，是她于1951年在法国创办的一个Les Houches 暑期物理学校，或称“勒苏其研究所”，许多数学家及理论物理学家都在那儿学习过或进行过研究工作，其中包括20多个诺贝尔奖得主。为表彰她的此项贡献，法国政府授予了她“骑士”的称号。1981年，我读PHD的第二年，法国政府专门给她颁发了国家功勋骑士勋章。

西西尔很喜欢运动，一直坚持游泳、爬山等体育锻炼。这也是她的精力和体力都特别好的原因。章球来了之后又过了一年多，我们搬到了一个更好的、有两个卧室的公寓。公寓的房间围成一个圈，中间是一个大大的游泳池，我不怎么去游泳，倒是西西尔来游过几次。

那年听西西尔说，她还在学校选了一门太极拳的课程。82年夏天时，我回国探亲，正好中科院理论物理所邀请德威特夫妇到中国访问。我陪他们去北京游览长城，居然远远掉在后面，爬不过这位比我大20多岁的老太太。   

我博士毕业后，靠相对论专业难找工作，后来又随丈夫章球移居新泽西，和西西尔联系少了，偶尔写个email。前几年我开始写科普，重温自己的理论物理旧梦，西西尔听后很高兴，说她不懂中文，如果是用英语写的就好了。西西尔曾经给我寄来她在《中国物理》杂志上写的纪念彭恒武的英文文章，也寄来过一张她和Bryce的照片。

我每年圣诞节时，给西西尔寄去一张全家福电子照片。每次邮件都很快便得到回音，但2014年底及2015年寄去的几个Email却不见回复了，因为Email一直收不到回音，2015感恩节，我们一家回Austin，也不敢去打扰已经92岁的老人，后来得知她于2017年去世，因此，只能写文作为纪念了。

下面再贴几张老照片：   

左边自行车上是彭恒武和西西尔，最右边观看的是胡宁

多年之后，西西尔到北京，和彭恒武“师生”再见面

左到右：王承书、Sheila Power、汤川秀树夫人、西西尔、汤川秀树

西西尔的四个女儿（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