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7月4日下午，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大而美”税收和支出法案（以下简称“大而美”法案），标志着这一备受争议的法案正式成为法律。
CF40学术顾问、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余永定近日接受采访表示，法案主要内容包括永久化减税措施、缩减社会福利开支、削减清洁能源补贴、增加军费开支等四个方面，其中针对企业和居民的减税条款引发激烈争议。
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CBO）静态模型测算，“大而美”法案在2025-2034年间将扩大美国实际赤字增幅至3.4万亿美元，期间美国财政赤字率平均将约为6.3%。“如果CBO预测准确，美国财政完全不可持续，除非出现奇迹，美国将难以避免一场严重的财政危机。”余永定表示。
在他看来，美国财政和国际收支的不可持续性，必将对中国海外金融资产安全构成威胁。事实上，美债价格和美元同步下跌，说明海外投资者早已对美国政府债务可持续性忧心忡忡，因而转向非美元资产。
对此，中国有必要继续有序减持美国国债。理想办法是增加进口，通过购买高技术资本品和战略物资把多余外汇储备用掉。这可能意味着，中国需要减少贸易顺差、实现商品和服务进出口的基本平衡，甚至在一段时间内维持贸易逆差。
* 本文为余永定接受中国经济周刊专访内容，仅代表个人观点，不代表CF40立场。
”

法案引发激烈博弈

Q：“大而美”法案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余永定：主要内容有四个方面：

一是永久化减税措施，将特朗普2017年《减税与就业法案》中针对企业和居民的减税条款永久化（原定2025年底到期）。

企业税收优惠措施包括21%的企业税率、设备全额折旧、研发费用全额即时扣除、EBITDA（息税折旧摊销前利润）的利息扣除限制政策永久化（2017《减税与就业法案》减少企业纳税基数的相关优惠规定不变。税率不变时，纳税基数减少也可以减少企业的纳税负担）。

居民税收优惠措施包括永久延续较低的个人所得税税率与分档结构，维持当前37%的最高边际税率。同时，加大税收抵扣：如提高遗产税免税额至1500万美元、小费与加班工资免税、提高儿童税收抵免额等。

二是缩减社会福利开支。未来10年计划削减医疗补助近万亿美元和食品券2300亿美元，提高申领门槛（如要求医疗补助申请人每月工作80小时）缓解财政压力。

三是削减清洁能源补贴。调整2022年《通胀削减法案》（IRA）中的清洁能源税收抵免条款，并提前终止部分优惠政策。例如，原本提供的每辆电动车最高7500美元的税收抵免将于2025年9月30日正式到期。取消对一些绿色能源项目的优惠政策。

四是增加军费开支。新增1500亿美元用于舰艇建造、弹药生产和“金色穹顶”反导系统。2026年国防开支或达到1万亿美元，较2025财年（8950亿美元）增长13.4%，创历史最大增幅。

Q：“大而美”法案核心条款是降低企业税，为什么这会引发激烈博弈？

余永定：供给学派的观点是，给企业降税可以刺激企业投资以推动经济增长、增加财政收入。但降税是否最终有益于经济增长，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关键在于企业的税收水平是否合理。此外，还有对什么类型企业实施什么优惠政策的问题。

“大而美”法案的另一重要内容是个人所得税，牵涉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是可以“把私人利益的仇神召唤到战场上来”的。其争议程度不小于企业税。

马斯克就强烈批评了“大而美”法案。他认为法案将引爆财政赤字，破坏长期财政可持续性，“极其疯狂且具破坏性”。参议院少数党领袖、民主党人查克・舒默也指责“大而美”法案为亿万富翁提供税收减免，牺牲了弱势群体的利益，是“劫贫济富”。

法案将致美国赤字狂飙

Q：反对这么激烈，特朗普政府为什么还要推出这个法案？

余永定：一是特朗普政府经济思想使然。特朗普长期倾向于“供给学派”，相信减税可以刺激经济增长。但实际上，供给学派的观点从未得到经济实践的支持。里根政府执行以这一“理论”为基础的经济政策，导致美国陷入严重的财政黑洞。特朗普政府1.0执行类似政策，也使美国财政状况严重恶化。

二是兑现政治承诺。增加军费与边境安全拨款一直是特朗普代表的右翼的核心诉求。取消电动汽车税收抵免、扶持传统能源产业（如煤炭、石油），则是回应传统工业州支持者需求。

三是为政府债务松绑。法案将联邦债务上限提高5万亿美元，较众议院通过版本中的4万亿有所增加，为减税和军费扩张开绿灯。

Q：法案是否会加重美国的债务危机？

余永定：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CBO）静态模型测算，“大而美”法案在2025-2034年间将使联邦赤字净增约3.3万亿美元（其中减税导致收入减少4.5万亿美元，部分支出削减抵消1.2万亿美元）。因利率上升推高债务融资成本，实际赤字增幅扩大至3.4万亿美元。

美国国债目前已突破36万亿美元。“大而美”法案将美国联邦债务上限从当前的36.1万亿美元一次性提高5万亿美元，至41.1万亿美元以上。CBO警告，此举将使联邦债务占GDP比例从当前的123%升至2034年的134%。

根据CBO预测，2026年美国财政赤字率将跳升至7%。2025年到2034年美国的财政赤字率平均将约为6.3%。如果CBO预测准确，美国财政完全不可持续，除非出现奇迹，美国将难以避免一场严重的财政危机。

中国有必要

继续有序减持美国国债

Q：“大而美”法案对全球资金流向有什么影响？

余永定：对于美国财政的可持续性，海外投资者早已忧心忡忡。

根据美国财政部报告，2024年12月国际投资者减持美债1685亿美元，2024年全年仅中、日两国就减持美债1128亿美元。

各国中央银行也在大量增加黄金储备。2024年各国中央银行购买了1000吨黄金，是以往年度购买量的两倍。目前各国中央银行持有的黄金储备已经高达36000吨，接近1965年38000吨的最高水平。

美国国债收益率回升（美债价格下跌）和美元指数显著下跌同时发生。例如，今年4月15日美国10年期国债收益率高达4.589%，4月22日美元指数却触及97.9137，创2022年4月以来的3年新低。自今年1月13日美元指数升破110整数关口至4月21日，美元指数累计跌幅超过10%。

美债价格和美元同步下跌，说明市场担忧美国政府债务可持续性，因而转向非美元资产。除非很快看到“大而美”法案对美国经济确实起到积极作用，比如通胀得到抑制、就业率提高、美企竞争力增强等，否则越来越多的海外资金将撤离美国。

Q：法案对中国经济有多大影响？怎么应对？

余永定：中国在过去数十年间形成的庞大国际投资头寸表（IIP）和3.3万亿美元的海外净资产（NIIP）是中国改革开放取得巨大成功的标志。

同时也应看到，中国海外资产中的美元资产——特别是中国的美元外汇储备，由于美元贬值、美国通货膨胀率上升，面临着美国不能真正履行偿债义务等风险。

“大而美”法案大概率会恶化美国的财政状况和国际收支状况。美国财政和国际收支的不可持续性，必将对中国海外金融资产安全构成威胁。

所以，中国有必要继续有序减持美国国债。理想办法是增加进口，通过购买高技术资本品和战略物资把多余外汇储备用掉。这可能意味着，中国需要减少贸易顺差、实现商品和服务进出口的基本平衡（中国投资收益项目是逆差），甚至在一段时间内维持贸易逆差。

非常时期要有非常之策，我们必须密切观察美国财政状况，准备好预案，以防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