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山木篇]有這樣的故事(我只加油添醋了一點點):孔子被圍在陳與蔡交界的地方,七天都不能生火做飯。太公任去慰問他:[你快餓死了吧]?孔子有氣無力的說:[是啊]。太公任說:[你不喜歡死吧]?孔子眼泛淚光:[是啊]。太公任於是說:[我告訴你不死的辦法。東海有一種鳥,叫[意怠]。意怠飛得慢,好像沒本事;前進時不敢領先,後退時不敢落後;飲食不敢先嚐,要吃剩下的。所以牠在鳥群中不會被排斥,而人類也無法傷害牠。老孔你故意誇耀聰明來驚嚇愚人,修養自己而突顯污穢,到處張揚像擧著日月走路,所以不免於患。要知道〈至人〉默默無聞,你爲什麽偏偏要喜好名聲呢]?
孔子聼了說:[對呀]!於是辭別朋友,遣散弟子,逃到山林大澤。穿粗布衣,吃野果栗;走入獸群,獸不亂跑;步入鳥群,鳥不驚飛。連鳥獸都不討厭他,何況是人呢?
我每次讀[莊子]到此段,都開懷大笑。想孔子道貌岸然不可一世,如今遁入山林,鬼鬼祟祟地混在鳥獸之間,連牠們都懶得搭理他,這是一個怎樣有趣的畫面?我恨不得老孔真有此際遇。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這又是莊子在編故事消遣空子。孔子在大陸有個子孫頗好興訟,最近準備告拍攝[孔子]的電影公司,說怎麽有劇情是孔子被名女人南子女士用言語挑逗,孔子又怎麽會中國功夫一劍就抵上別人的咽喉。我說這位孔子孫,你是該告的不告,不該告的亂告。莊子老是造孔子的謠,當然他已死了兩千多年,但這些書商明知無此事還在反復刊印流行,也構成了譭謗罪要件,你快快去告他們吧!
這樣的故事對孔子也的確不太公平。我雖然平時對孔子也頗有意見,但確信他不會想去學[意怠]。意怠這種鳥[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在人類世界而言,這種人就是[鄉愿]。而[鄉愿,德之賊也],孔子其實是很討厭鄉愿的。孔老夫子雖然不太討人喜愛(如果沒被南子女士挑逗過,那就更乏味了),但斷然不會爲了餓得要死,在人間混不下去,就當起被他狠狠罵過的[鄉愿],而且是跑到山林鳥獸之間去當。
但是莊子的故事,不是沒有它的現實面。[意怠]這種鳥,在禽獸界混得很好;[鄉愿]這種人,在人類世界也混得不差。兩千年來,中國人誤解了孔子學説的真諦,以爲凡[溫良恭儉讓]者,就是聖人之徒。所以綠的罵他,他就倒退三步;藍的不滿,他就到蔣經國靈前掉幾滴淚。那不是[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嗎?幾面討好,四面拜佛,想做到的,不就是[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鳥和獸都能接納他嗎?
真正讓人感佩的儒家精神,是[雖千萬人吾獨往]。是追求理想的實現,終身顛沛流離而不悔不餒。是[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爲了自己的信仰和天下的安危,獻上鮮血和性命的文天祥和史可法。這些人才是聖人和聖人之徒,哪裏是在鳥獸群中藏頭藏尾的[意怠]和[鄉愿]所能望及的呢?
孔子其實是終身無悔的。他在人生最挫折的時候,想到的也不過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而不是當意怠和鄉愿,因爲那不僅是[放棄],而且是[投降]。莊子說[逃於大澤],一看就知道是編出來的。因爲孔子是近海的魯人,要出世想到的自然是[乘桴出海];而不像莊子的活動範圍近南方,當時的南方尚未開發,到處深山大澤,要給孔子掰一個去處,自然是[逃於大澤]了。
孔子縱然從未遁入大澤,但是這個命題實在太有趣了;我不免想,要是這事真的發生了,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情景?
首先東周的君王們,難得耳根清靜了,沒有人再用仁義道德來呱噪絮叨。他們更
爲所欲爲了,有的酒池肉林,有的征伐四方,有的殘民以逞。弟子們大概就[樹倒猢猻散]了,儒家即使仍能成家,也不再是民族之學,而只是諸子百家之一。失去孔子及儒家庇佑的中國,是否還能生存繁衍至今,是否真的會[萬古如長夜]?還是說解除了儒家思想的千年禁錮,中國文化會更蓬勃活潑地發展?
我另外還有一個遐想。倘若孔子真的[逃於大澤],卻不是棲息於群鳥之間,跟在麋鹿屁股後面跑步,而是[嘯聚山林],在大澤之中斬蛇起義,召呼千千萬萬被奴役終身凍餒輾轉於溝豁之間的貧民,推翻一個個的君王,用他們的頭顱血祭冤屈的靈魂,焚燒他們的宮殿,在廢墟之上奔跑呼嘯,那該有多好?甚至像傳説中後來楚國的大盜莊蹻,率眾到西南高原上建立自己的國度?不是能更快速地實現自己的理想,更徹底地解脫人民的苦難?而不是坐等君王的賞識與悔悟?
像我這樣的下愚,是沒有辦法評論孔子這樣上智者的決斷的。沒有德行的人,也沒有資格臆測聖賢的思維。我能說什麽呢?我能說什麽呢?
我知道自己是一個狂想家。往往望文生義,見一思百,妄論賢人。我明白自己的毛病了,還是像莊周先生建議的一樣,到大澤中去吧,那裏比較安全。
(營志宏律師 lcyesq@gmail.com)